老甲剛邁進家門就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之後又是接二連三的一串兒狂噴,打得他雙眼無神,猛吸一下鼻子,用後腳跟合上門。
入院兩步,想想不對,又回到門邊把閂插好,上下晃晃確認插緊了,才點點頭轉身。
院子裡積雪未化,院中留著一串腳印。
老甲輕歎一聲,揣起袖子踩上去,把原來的痕跡蓋掉。
這串腳印說來奇怪,只有左腳。
本應落下右腳的地方,被一個深深圓圓的洞給代替了。
這是一個右腳受傷、撐著腋杖的人,才能留下的痕跡。
小狼。
現在來說說他離開君府又回來的那個晚上發生的事情……
……
將離在他屋外站了一會兒,剛要走時聽見有人在院外吹口哨,小狼以同樣的音調應聲,商、角、羽re,i,)。
他不完全否認這是巧合,也許只是小狼聽見那調子,跟著模仿了一下。
但萬一不是巧合,他絕不允許有人在自己府裡搞這套。
什麽意思,傳暗號麽?就像他從前做臥底時常做的那些事。
抱著這份警覺,將離循著那口哨的方向跟去。
丟給宋桓一句“不要管我”,接著衝刺幾步翻身出牆,留下一個呆呆的宋桓。
這是個月光如洗的夜晚,剛過滿月沒幾天。
即使沒有路燈,路面也被照得煞白,再借著路旁大戶門口的石燈,將離可以看個大概。
整條路上只有一個人影,離得不遠。
不過很快就要沒入陰影,又像是聽見這邊的動靜,稍稍停步回頭看了一眼。
兩人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在幾乎凝固的空氣中對望,卻又看不清臉。
將離不記得是誰先動身開跑的,應該是同時拔的腿。
裘袍很礙事,他邊跑邊解,待袍子被徹底甩掉,他的速度也突然提升。
這副身體還從來沒有這樣疾速地跑過,又是在冬天,本以為會追不上那人。
但那人隻跑沒多遠就慢了下來,步子也拖遝,像是體能不夠。
等他伸手就能碰到那人的時候,才發現這是個滿頭灰發的老人。
當他把手搭上那人肩膀,突然被卸了力,手上抓了個空。
那人登時閃身到路邊,藏進圍牆間的暗巷中。
將離立刻追去,從後抓住他左腕,想將他反臂鉗住。
哪料他居然向後退來,順勢以右肘後擊將離右臉,被他出掌抵住。
那人又猛轉過身要來砸將離手腕,將離瞬間翻腕松手,兩人立時分開對峙。
這條巷子半明半暗,將離在月光下,那人在陰影裡。
他意識到自己跑不過將離,且極少有人與自己這樣近身搏過,他覺得不過癮,還想再來兩招。
將離對他吹出那三個音的口哨,那人側頭聽著,狐疑地看著將離,三角眼裡微微泛光。
“若非心虛,為何要跑?”將離隻想抓住老人問話,不想真的打他。
老人呵呵一笑“你要追我,我為何不跑?”
將離覺得這聲音和語氣似曾相識,又問“你若不跑,我為何追你?”
“我如何能知道你為何要追我?”
聽罷這句,將離想起來這是誰了,是在雲中居偷栗子的那個。
他笑著衝那人作揖道“先生好巧,也喜歡夜跑?”
老人撓撓鬢角“何意?”
將離並不答他,盯著這團黑影試探道“先生認識那孩子?”
“哪個孩子?不認識不認識。”
“那麽先生是認識那孩子的家人?”
“嘖,你這人奇奇怪怪的,讓我走讓我走。”
老人說著就要離開,將離也不再阻攔,隻道“先生若不說,這孩子怕是要落入虎口了,在下也不願如此。”
老人停下腳步輕歎一身,低頭沉默幾秒後“是他自己非要回來的。”
……
老人就是老甲。
他從魏秋子那裡聽說,九原君府有個藍眼睛的胡人少年,心生幾分猜測,也許是他認識的那個。
便找了個蒙蒙亮的清晨,在君府外圍轉悠著吹哨試探,很快就獲得了回應的塤聲。
那是一種月氏人獨有的交流方式,各個小部族間雖有差異,但基調大致相同。
或是口哨或是骨笛,在廣闊的遊牧地帶,無論生活還是戰鬥都極為方便,還能保證一定的隱秘性。
在老甲還是左倫的時候,曾去過西域,遇見了一些人,經歷了一些事,他懂這個。
他當然不會跟將離說小胡人之所以能找到狗洞鑽出君府都是因為他從院外引導。
也不會說他其實認識這小胡人的祖父。
更不會說這小胡人的真實身份。
他隻說“這胡娃子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跟著我甩都甩不掉。”
將離也當然不信“無緣無故,他為何要跟著你?”
“我哪知道,你問他呀。”
“先生既說是他自己要回的君府,所以你能聽得懂他說話?”
老甲煩躁地掏掏耳朵,往地上一蹲,揣起袖子“他賴在我家蹭了兩頓飯,你得賠我錢。”
將離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左右看看,四下無人。
深冬的晚上,也就他倆有心情躲在暗巷裡說悄悄話,他便也跟著蹲下,歪頭瞧向老甲。
老甲是真的想跟他要錢,不然自己吃什麽?
但又被他這逼視的眼神瞧得很不舒服, 蹲著往邊上轉去半圈。
將離讓自己看起來很無害的樣子,小孩一樣抱膝蹲著,把語氣放得輕緩“請問先生尊姓大名?”
老甲搖搖頭,伸出一隻手“五百錢。”
“這樣吧,雲中居的酒食,任先生享用,分文不取,如何?”
老甲覺得劃算,至少不用偷吃偷喝了,反正說出來的也是假名,就道“叫我老甲。”
“老甲先生,你說我的胡人小奴跟著你,在你家蹭了兩頓飯,那先生家中可有旁人?”
“就我一個。”
“好,在下知道先生並非尋常人,也清楚那小奴遇到先生絕不是偶然,這其中關聯,在下不想深究,人活在世上,誰沒有秘密,誰不是披了張皮的在活著?你我又何嘗不是?”
老甲緊眉沉思,緩緩點了下頭,將離接著說下去
“現在有一事與先生明說,只求先生能相助一二,以保這孩子周全,就當是積德行善了,等這件事過去以後,將離必定重謝。”
“若這事兒過不去呢?”老甲問。
將離緊緊盯住他的三角眼,像是要把他給盯穿。
半晌之後才慢慢吐出一句“這事不能過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