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氣清朗,月明雲稀。
涼秋的晚風徐徐拂過半山,篩出窣窣葉鳴。
楓林此時也已隱入夜色,被月盤灑下的銀光披上一層冷峻清輝,靜謐地顫動著。
庭院裡石燈漸起,人影緩行,連廊下清池微波,倒影綽綽。
水榭中的燎爐平靜地燃著,透出陣陣暖意。
兩道披了裘的人影在亭中相顧閑談,話聲且輕,氣氛且恬。
而那較高的身影懷中又冒出一團小小的影子,剛才還在揮了小手咿咿啊啊,現在已經平息下來了,伏在那人胸膛,忽閃著眼睛。
“……於是啊,這西王母就賞了后羿一枚長生不老的丹藥,卻被他的妻子嫦娥給偷吃了去。
“她吃下這藥後,人就開始往天上飄,越飄越高,越飄越遠,一直飄到……”
將離伸手指了一下月亮,克兒的目光跟著他的手望去天上,定定地看著那皎潔碩大的銀盤,將離繼續道:“飄到那個月亮上去了……
“月亮上沒有空氣,沒有食物,也沒有水,那嫦娥是怎麽活下來的?因為有廣寒宮啊。
“廣寒宮裡什麽都有,還有wifi,嫦娥可一點都不寂寞呢,又養了隻兔子。
“哦對了,後院有個叫吳剛的家夥,一直在砍桂樹,那樹卻總也不倒,就這麽過了好幾千年,到現在還在那兒砍呢。
“你肯定覺得叔叔在騙你,這月亮表面亮亮堂堂的,哪有什麽宮殿桂樹,那是因為這些東西都在它的背面。
“你知道麽,月亮給我們看到的,始終就只有這一個面兒,上面的花紋就從來沒變過。至於它背面有些什麽,那還得飛上去瞧瞧的。
“沒準真能看到一座廣寒宮,不過最有可能看到的,還是一個肥肥的腳印,或是一面有很多星星條條的棋子,不過那也未必……”
與這孩子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在睡覺,第二次見他還有些怕生,第三次是匪徒闖宅的那晚,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他正臭臉烘烘地被乳母抱走。
今晚這是第四次。
也許是因為賄賂了這小子三個布偶,也許又是因為將離的故事,兩人相處得很融洽。
將離有副溫和如玉的嗓音,娓娓發聲的時候,平靜安和,能在不知不覺中把周圍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過去。
以前話不多,旁人也不覺得,現在能不休地講上好一會兒,這種特征便愈發明顯。
連鬧騰的克兒聽了這聲音,都會慢慢舒開眉頭安靜下來。
其實將離根本都沒怎麽接觸過孩子,但這克兒實在可愛,乖巧的笑容直戳人心窩,戳得將離心裡暖暖的。
不過主要是好哄,你對他笑,他會笑得比你還賣力,一來二去,兩個人傻樂半天,他就已經很依賴將離了。
現在緊緊扒在他肩頭直灑口水,雲娘不得不找人拿來片方巾墊著,滿臉歉意,將離倒是樂呵呵地說:“沒關系,克兒黏我呢。”
他懷疑自己即使松手,小家夥也不會掉下來,就像樹懶一樣掛在脖子上。
一片楓葉輕輕飄了進來,悄悄落在克兒的後肩上,兩人都沒有發現。
這一大一小,一個瞎扯淡編故事,一個灑口水聽故事,只有身畔的雲娘看到這片微不足道的“不速之客”。
剛要伸手去摘,卻遲疑了一下停住。
這葉子落得離將離的下巴很近,萬一不留神地碰到了,便是過分親密的舉動。
將離當然不會說什麽,雲娘自己卻是要心思湧動、整夜難眠了。
這會兒將離抱著克兒輕晃了晃,楓葉終於兀自離開,雲娘也稍稍松了口氣。
她回過思緒,想著剛剛那個奇形怪狀的故事,與自己讀過的有幾分相似,卻又是個全新的說法,便問道:“公子方才說的,可是姮娥?”
“嗯……你們叫姮娥?”
“公子怎麽總說‘你們’?是因為九原與鹹陽有所差別麽?”
將離無奈地笑笑:“就當是吧,你說說這個姮娥怎麽了?”
“依《歸藏》所言,姮娥並非是後裔之妻,她從西王母那裡竊得了毋死藥,服之奔月,托身於月,最後變成了蟾蜍。”
“呃……變成蟾蜍了麽……”
雲娘淺笑一下,看著月亮道:“這只是一說,妾身曾閱過一部殘卷,其中有言,大荒之中有神曰常曦,生月十二,是為女和月母,居於月宮。”
“生月十二?是生了十二個月亮麽?好厲害……”
將離一臉認真地點著頭。
雲娘挽了下耳邊垂絲,轉過臉來看著將離笑道:“自然是傳說,公子莫不是信了?”
“唉——你說的這麽正經,我都真的快要信了。”
雲娘頷首緊了緊裘領,這裘子與上次的狐裘不同,只有領口是一圈細細的貂尾,由兩道錦繩系著。
雖然身邊有燎爐,她的手卻依舊冰冷,藏在袍子裡慢慢捂著。
將離的黑裘是天氣轉涼後就準備在車裡的,這裘袍很沉,袍裡縫的羊皮,袍面是繡著暗紋的黑錦。
一圈寬厚的毛領子又是摻了點灰毛的黑狼毛,這還是早些年,先秦帝在上林苑親自獵來的。
(漢前已有上林苑,渭水以南的原始森林)
那次春嵬,先帝一人打了三頭狼,分別給了三個兒子做裘,庶長子將離得黑狼裘。
嫡子延勝也就是當今十七歲的秦帝,另外還有一個小庶子公子昭,現在十五歲了,兩人都得了棕狼裘。
要說那年,將離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這後面兩個弟弟都才十歲上下,狼裘卻是以成人的身長做的,到了長大以後穿上才正好。
宋桓在入夜前取來給他披上,此時與珠兒遠遠守在通向水榭的連廊入口,哈氣連天。
瞥到水榭案上空空的食盒,將離突然問道:“你們吃月餅麽?”
“月……餅?”
雲娘搖搖頭,不知道將離怎麽又冒出一個奇怪的詞,聽著像是某種吃食。
“看來還沒有啊,那是一種點心,中秋的時候吃的,圓圓的跟月亮一樣。”
“仲秋的話,也確是會在望日祭月,郡府是年年都有,內史那邊辦得隆重些,場面莊嚴,公子應該是知道的吧,我們這種尋常人家祭得少,也隻食糜粥,沒有餌餅的。”
“哦對,仲秋,就是……上個月吧?”
“嗯。”
將離回想了一下她的話,又問:“你是不是去過鹹陽?”
雲娘長翹的睫毛閃爍一下,將離見她有意偏過臉去,過得片刻再開口時,聲音壓得小小的:“只是聽人提到過,畢竟……畢竟先夫也曾與那邊有些往來。”
“哦。”
將離點點頭,以前的鄭家在北境生意做那麽大,去幾趟鹹陽也不算什麽。
若是碰巧遇上了仲秋望日,王族祭月,宗廟那邊也會搞得聲勢浩大,民眾自然是要觀摩一番。
“月餅其實也不難做,我看我外婆做過,現在有粗糧麵粉和稌米,有紅豆餡,我想想還需要什麽……”
“阿嚏!”
克兒在將離脖間蹦出一個清脆可愛的噴嚏,噴得他直癢癢,笑著說:“喲,克兒爺涼著了,給你裹裹。”
將離說著便將身上的裘子撐起一邊罩在克兒身上,小家夥在他懷裡揉揉眼睛打了個小哈欠,眼睛耷拉下來,將離手臂有些酸了,將克兒輕輕往上托一下。
“公子累了,讓妾身來抱吧。”
適才一直都是將離在抱著,克兒黏他,有幾次親娘想抱,都被這小孩兒搖搖頭拒絕了,現在又往他懷裡鑽了鑽,將離把裘袍往裡掖著。
雲娘說著朝克兒伸去手,一下觸到了將離正在來回掖袍的手。
“劈!”
兩手相碰,發出一聲急促清亮的電擊聲,她暗驚一下,立時收回手藏在裘袍裡,低頭垂目,又是微微紅了臉。
“呵,靜電。 ”
將離朝她呵呵笑著,有骨子傻氣:“沒關系,很正常,應該是我手上太幹了,你平時會搽些護手霜之類的東西麽?呃,就是……就是抹在手上保養的。”
“……有手膏。”雲娘小聲說道,心想靜電又是什麽,這不是“潛氣”麽?
這潛氣是在自己脫衣梳發時才會偶爾發生的事情,旁時從無遇過,卻竟與將離公子相觸後發生,這真是……不知該說些什麽。
將離笑著點點頭,想了想道:“秋冬乾燥,又生了爐子,可以在屋裡放盆水,能加些濕氣,人也要多喝水。”
雲娘微微欠身:“多謝公子關心。”
克兒這會兒已經沒有動靜,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將離低頭輕拍他兩下,又朝著雲娘的方向說了句:“咱們回屋歇息吧。”
雲娘字字聽得真切,亂了心跳,一時不知該如何回他這句,將離繼續道:“小克兒爺,回去睡覺覺咯。”
說罷便抱著克兒往外面慢慢走去,雲娘看了他兩眼,心潮陣陣,欲言又止。
走近將離身旁,邊走邊輕聲道:“明早……興許有晨霧呢。”
將離沒有回話,也不知道聽沒聽清這句,被熟睡的克兒擋住了臉,逆著月光,雲娘看不見他的表情。
這句話出口她便開始後悔。
怕將離聽出話中的意思而覺得自己不夠矜重,恐生厭惡,那句多余的話便成了這段隱澀感情中最大的敗筆。
一語貿進,極有可能會讓這些日子裡好不容易積累起的些微曖昧瞬間崩塌,一切就都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