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

　　鹹陽，甘泉宮。

　　作為秦國歷任太后居住的宮殿，甘泉宮顯然是鹹陽宮殿群裡最富盛名、也最為精致講究的那個。

　　衛桑兒帶著女兒和親近的仆從，一行五車、一百騎衛，五日便抵達鹹陽。

　　這算是輕裝簡行的，太后讓她們即刻啟程，沒有太多時間準備。

　　以往回鹹陽都是十幾車的陣仗，光衣服就要裝幾車。

　　她和女兒坐的頭車是雙轅四馬的銅蓋大車，車廂寬敞舒適，明亮通風，人可以躺在裡面休息。

　　而此次回京，衛桑兒覺得事態有點嚴重，嚴重到九原夫人的名號都不能使她周全而必須進宮避風頭。

　　鹹陽的宮殿並不是單一的某一座，而是傍山而建的一大片宮殿群。

　　渭水在內史地區的河段，兩岸只要有山坡的地方，就有組合宮殿，重重疊疊，繁複瑰麗，是當年秦武厲王橫掃北方五國後按照各國宮殿風格而建造的。

　　如果將離來了，肯定會覺得這裡是某種龐大奢華的主題度假區。

　　甘泉宮就位於鹹陽城西郊的一處山頭上，與秦帝的鹹陽宮遙遙相望。

　　九原夫人的車馬隊緩緩停在宮門口，從這裡開始，只有她的頭車才能進宮，其他車輛要轉繞去後門停放。

　　天色淺淡，陽光綿薄，初冬的宮前大院空曠寒冷。

　　樹植蕭條，幾群宮人在院角清掃落葉，沙沙聲讓這偌大的庭院顯得更加清寥。

　　宮裡每二十步一哨，守衛身穿皮甲，手持長戈，氣氛莊嚴寂靜，在冬季的寒風中更顯瀟肅。

　　轟轟隆隆的車輪壓過灰色板磚，從這些無聲的衛士面前駛過。

　　小念君好奇地掀起車窗簾，從簾縫中望出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一個接一個地看著這些鐵面人。

　　她還不是很明白自己的身份，只知道母親是個厲害的人，每到一處，所有人都對她恭恭敬敬。

　　連自己的外翁也要向母親行禮，只有姑姥姥和一個小舅父不用，在整個天秦，也就這兩人的地位在母親之上。

　　馬車在殿前停下，趙無風親自來接。

　　他現在是個落沒的孤家寡人，牽機閣幾乎全軍覆沒，四大門徒只剩一個晨雷，最能幫他辦事的夜塵在去年夏天去南郢執行刺殺南楚太子的任務後就沒了音訊，連同另一個叫青雲的新晉門徒。

　　一年多過去了，南楚太子也順利繼位，夜塵他們怕是死了的。

　　隨著攻楚派的日益強盛、朝中南攻呼聲日漲，宗室外戚聯盟也漸漸疲弱，先帝竭力想要穩定住的局面眼看就要被打破。

　　趙無風有心無力，縱使牽機閣尚有數十名刺客，但眼下不再是適合刺殺的時機，貿然行刺攻楚派大臣只會激化矛盾。

　　況且自毀長城一事也不知怎麽被人捅出，宗室和外戚自身難保，近段時間必須低調。

　　“趙翁翁！”

　　小念君從車門探出一個腦袋，清脆地喚了他一聲，接著被宮人小心翼翼地抱下車。

　　趙無風微微一笑，朝她作揖行禮“無風見過九原郡主。”

　　他喜歡這孩子，不光是因為她討喜可人。

　　當初他送衛桑兒北嫁，就隱隱有種嫁女兒的感覺，又監督她和九原君同房，便覺得這孩子的誕生是自己促成的。

　　也許是年紀漸長，勾心鬥角的累了，心裡需要一片柔軟的地方來緩釋。

　　而更重要的，念君是太后衛如的孫侄女，衛如喜歡她，趙無風就喜歡她，衛如想做什麽，趙無風都支持。

　　衛桑兒被人攙扶著下了車，牽過念君看向趙無風微微頷首。

　　他躬身端手“九原夫人，一路舟車勞頓辛苦了，正值日中，太后備了小席，請夫人和郡主進殿用膳吧。”

　　“有勞趙詹事。”

　　趙無風緊步跟在母女二人身後，微微欠身“左相也來了。”

　　衛桑兒稍一停步，微微蹙眉歎了口氣“知道了。”

　　念君仰頭看向母親，邊走邊問“阿娘，外翁來啦。”

　　桑兒低頭看去一眼，稍有責備“念君，又忘了?在人前該怎麽稱我?”

　　小念君頓時變得有點委屈，垂下目光輕點兩下頭“嗯，母親。”

　　進入後殿，衛桑兒隱約聽見太后與父親在激烈地爭執些什麽，趙無風進去傳報，裡面這才安靜下來。

　　母女倆一前一後，交手在腹前緩步繞過巨大的屏風。

　　母行女效，念君完全就是個縮小版的衛桑兒，相同的步態，類似的神情，相像的樣貌，連穿的衣服都是一套。

　　“桑兒見過太后，見過父親。”

　　“念君見過太后，見過外翁。”

　　衛良看見女兒，依舊愁眉不展，可以說這幾天的煩惱都是因為女兒。

　　但看見外孫女，心情立刻陰轉晴，他草草向女兒端了下手就當是行禮，隨後彎下腰，一臉外祖父的慈祥微笑，朝外孫女伸開雙手“小念君，來了啊。”

　　“嗯，外翁。”念君天真地笑笑，小跑兩步跑進衛良的懷裡，被他托著咯吱窩抱起。

　　“哎喲，我們小念君又重了，外翁快要抱不動你了。”

　　念君笑嘻嘻地默默他灰白的胡須“那念君就來抱外翁。”

　　“念君，”衛桑兒蹙眉輕喚一聲，“不得無禮。”

　　衛良皺眉瞄向女兒，覺得她也太過嚴苛了點，祖孫之間玩笑的戲言當什麽真?

　　他慢慢放下小孫女，輕托一下她肩膀“去，去找姑姥。”

　　姑姥衛太后一直閉目撐頭，側臥在榻上，四十多的年紀依然保有著三十出頭的光彩，身枝妖曼，雍容華貴，但已經是八個孩子的祖母。

　　她兒子嬴延勝后宮充盈，二十五歲兒女成群，衛太后從不缺小輩來探望，就缺一個體己的。

　　衛桑兒來行禮，衛如也只是“嗯”了一聲，緩緩睜開眼睛，見到可愛的小念君正趴在榻邊歪著腦袋，不禁一笑“念君來了。”

　　“姑姥，何事煩憂?”

　　“嗯?”衛如稍一挑眉，摸摸她小臉蛋，“念君覺得是何事?”

　　念君稍稍一想“跟母親有關嗎?”

　　稚嫩的嗓音難掩她犀利的直覺，這點跟衛桑兒一樣。

　　衛桑兒在旁席跪坐下來，輕輕歎氣。

　　衛太后瞥她一眼，上挑的眼線讓她的眼睛看起來如柳葉般細長優雅。

　　她輕輕拍著念君的肩，細聲說道“念君聰慧明敏，此事的確與你母親有關，是你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