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又過去半個月，今年的冬天比以往來的都要早。

　　才孟冬中旬，南郢的楚王宮就已經用起燎爐，掛上厚重的簾幕。

　　蘭台書宮裡兩座燃著炭火的大燎爐，將偌大的宮殿烘得暖意融融。

　　內廳掛了張羊皮地圖，將離正在向熊誠介紹他對閩地的初步開發方案，屈海、景炎和陸啟明也在一旁。

　　然而對開發閩地興致勃勃的好像只有將離，會上的其他人都有點心不在焉。

　　“……從五嶺西側的這兩道山嶺之間，開渠引水，可向北連通湘江、漓江，只要打通這條南北水道，我們往閩地運送物資就方便許多。

　　“雖說依然可走海運，但相比之下，由內陸開渠再運送物資的成本從長遠看來是要比海運劃算的多，眼下入冬了，如果……陛下?”

　　將離見熊誠有點走神，便提醒他一句。

　　“嗯?”熊誠愣了個神，“哦，嗯，你繼續，孤在聽。”

　　他才沒有在聽，將離跟他這麽多年交情，一眼就能看出來，還有其他人也是，都在想別的東西。

　　“諸位，”將離歎了口氣，放下手中的小木杆，“若是覺得薑承的方略哪裡有不妥的地方，可以指出，我們再行探討，這一個個懶洋洋的是什麽意思?”

　　屈海皺著老眉毛，揣著袖子幽幽道“雲夢君倒是坐得住，明明是主角，卻跟個沒事人一樣，你那九原君的身份，鬧的是舉國皆知，那大殿外面可都吵翻了天了。”

　　他又朝熊誠拱拱手“陛下，請恕老臣直言，貿然公布雲夢君的真實身份實在不妥，且不說這為朝堂、為您自己帶來多少非議，這件事您實在應該與老臣商量之後再做決定。

　　“眼下秦楚局勢敏感，他們正藉由我水軍船隻攻擊無辜天秦漁船、害二十余百姓喪命的事由向南郢發難，致使天秦對我南楚民憤沸騰，攻楚之聲日盛。

　　“而彭澤學宮那幫窮酸文人也作文挑事，在南楚煽動好事者企圖亂我國內安定，這一看便知是天秦細作在暗中操縱的結果。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王不怕敵強，敵強尚可以武攻伐，就怕民眾的悠悠眾口，稍有不慎，流言便如江水決口，衝刷我南楚根基。

　　“在此要緊關頭，雲夢君其實天秦的九原君一事又被世人所知，雲夢君，老朽也不怕得罪，便直說了，你這是在給自己找麻煩，給陛下添亂，給南楚生事啊，那兩個俘虜，怎麽就給放了?他們可是我們拿捏公孫的最好軟肋啊！”

　　老爺子說著說著急了起來，滿臉糾結，連連拍案，陸啟明為他倒上一杯水，幫他順順氣“老師，不要太過著急了，當心身體。”

　　將離被令尹當面指摘，懶得跟他解釋，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手中打著小木杆在廳中慢慢踱步。

　　熊誠即使當了楚皇，對老師的敬畏也不會變，此時屈海急躁的情緒讓他也跟著焦慮起來。

　　他開始反思自己前些日子在朝上公布雲夢君的真實身份到底是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可將離見將離氣定神閑的樣子，便定下心來，確信他的判斷是無誤的。

　　公開九原君的身份是他自己的要求，既要放新垣平回天秦，就沒指望他會為自己保密。

　　若俘虜是別人，將離會直接將他處斬，但新垣平畢竟不是別人。

　　除了念在往日的舊交、報答他父親的幫助，更重要的，新垣平留在南郢會成隱患。

　　兩國互相安插了很多耳目，他們一定會打探到新垣平的下落，他是公孫啟的得意門生，那邊既然知道他還活著，就一定會派人來救，難免橫生枝節，到時便更加成為天秦針對的目標。

　　不可控的未來和可以控制的現在，將離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新垣平繼續留在南郢的結果存在多種變化的可能，而將他放歸的結果只有一個九原君的身份會被公開。

　　既然這個結果可以確定，那將離便能順著這個確定的方向想方應對，無論外界怎樣動蕩，始終都是在可以預測的發展軌道上運行。

　　所以新垣平一定要放，只有放了他，將離再自發公開九原君的身份，這樣主動權才能在己，而不是掩藏到最後被別人揭露而變得手忙腳亂。

　　秦楚早晚有大戰，與其上陣之後身份被揭露而亂軍心，不如盡早公開，讓大家心裡提前有個準備，有各種的疑慮和不滿都提前發泄出來，趁著現在還沒有開戰。

　　至於將離上不上陣，這不是當前能決定下來的事。

　　其中利弊，將離早就跟熊誠說清道明，熊誠明白，但覺得風險太大，方才屈海說的那一番，正是這半個月來攪得南楚朝堂頭痛的爭端。

　　主要就是兩件事，一，船隻衝突。

　　朝堂中誰都知道被攻擊的天秦船隻才不是什麽無辜漁船，他們是來劫俘的，是敵人，擊沉他們理所應當。

　　但經過有心之人添油加醋的宣揚，就變成南楚水軍濫殺無辜、朝堂包庇罪責，流言已經傳開，管控非常困難，越是管控就越是會引起人們的猜疑。

　　而天秦要的可不單單是什麽流言蜚語，他們在為南攻造勢。

　　只要想打，任何一個微不足道的由頭都能成為引發戰爭的事端，成為他們合理出兵的借口。

　　南楚，要進入備戰狀態了。

　　第二件事，就是將離九原君的身份。

　　朝中分化為兩派，支持和反對。

　　反對他的人， 比如屈海和他的學生們還有一些公族，他們質疑將離來到南楚的真實目的，甚至把南征一事看作是他聯合天秦轉移兵力的詭計，包括眼下正在謀劃的開發閩地，也被當成牽製南楚精力的陰謀。

　　支持他的人，以景炎和一眾武將為首，戰功就是不需要任何解釋的證明，將離作為雲夢君，為南楚征服閩地、擴大地盤傾心盡力、出生入死，南征軍所有將士都看在眼裡。

　　而將離對自己為什麽來到南楚的最強有力的解釋，就是遭受天秦宗室迫害，對母國心涼。

　　天秦在南楚安插了煽動輿論的勢力，南楚在天秦也有。

　　他除了讓熊誠在朝上公開自己的身份，同時還將天秦宗室七年前勾結匈奴自毀長城的事情給抖落出來，通過顧氏的商鋪和其他各種門路滲透到天秦市井。

　　很快，這件事就傳遍了整個淮水以北，主張存楚的宗室很快遭到攻楚派的口誅筆伐，輿論矛頭又從與南楚的衝突轉向朝廷黨爭。

　　將離出這招也屬逼不得已，自毀力太大，雖然短暫擾亂了天秦的視線，但這無疑會給攻楚派增加底氣，從而加速南攻的進度。

　　就在書宮裡的眾人陷入一種無聲焦灼的時候，門外來人傳報

　　“啟稟陛下，眼線從鹹陽傳來可靠消息，天秦欲在今冬舉兵三十萬南下攻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