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之中。
氣氛十分凝滯。
柴禾燃燒的火焰,發出劈啪的聲音。
架在上方的水壺,內中的水似乎也已經沸騰了。
書生坐在地上,看著眼前的小和尚,帶著期待的神色,時而有一閃而過的殺機,更有為情所困的憂鬱,也有對於自身的茫然。
小和尚盤膝而坐,雙手合十,神色平靜,稚嫩的面容上,有著老僧一樣的平定。
但仔細去看,他背後的僧袍,已經濕透了。
要不是盤膝坐著,估計他雙腿都在發抖。
“……”
明信和尚雙手被折在背後,趴在地上,臉上的孔洞,此時才漸漸止血,但仍然顯得十分猙獰。
他聽著兩人的對話,看著兩人的神情變化,心緒漸漸變化。
這個小和尚,真的有著極高的心境,真的擁有極高的佛法造詣。
盡管明信一直不服,也對寺內那些清修的僧人,向來不喜。
但他對於玄華寺,從來忠心耿耿。
適才遭遇易濟澤,他第一想法,也是不能讓悟章出事。
但漸漸聽著兩人的對話,卻也不禁有了敬意。
應對易濟澤的話,悟章確實顯露出了不凡的境界,那不是武藝,而是佛法。
至少自己是應對不出來的。
但是,易濟澤的魔障,顯然固執到了極點。
悟章……不,六院首座,當真能度化得了這執拗的邪魔麽?
“你看見了手中的情,就輕輕將它放下。”
唐空輕聲引導,徐徐說道:“你輕輕放下,放下這段情,解脫了自己,放她遠去,各自安好。”
易濟澤握緊了手掌,咬牙道:“可我就不想放,我想要握住這份情。”
唐空深吸口氣,這特麽真是個杠精啊。
如果可以的話,唐空小神僧真想說一句,那你他娘的去找她呀,而且當年又為什麽要作死呢?
但唐空知道這話說出來,指不定這貨一巴掌就拍下來了。
難怪那麽多高僧都被他打死了,連玄華寺的六位高僧,都不能幸免於難,不是這些高僧太差勁,而是這貨太杠精。
“小師父,你是不是開導不了我?”
書生眼中閃過些許寒芒,隱約動了殺機。
唐空雙手合十,一言不發,心中念頭急轉。
這家夥太能抬杠了,自己已經詞窮了,唐空估計,就算是那四句偈語的真正創作者,傳說中的那位神僧到此,都要拂袖而去。
而且這邪道書生,看似文質彬彬,其實一言不合就動殺機。
這還怎麽玩?
不是死定了麽?
難道真要坐以待斃?
可是自己真的度化不了這貨!
“拚了!”
唐空猛地竄起。
易濟澤面露殺機,舉拳往前,寒聲道:“欺世盜名的庸碌之輩,這就想走?”
但他的手還沒碰到唐空,可唐空已經停下來了。
因為唐空心中知道,自己完全跑不了。
於是唐空伸手一拍。
旁邊的水壺直接被他拍翻。
易濟澤的拳正好打了過來。
滾水直接朝易濟澤手上潑了上去。
縱然是武道高手,猝不及防之下,被沸騰的水淋在手上,也不由得感到疼痛。
在這一瞬間,他立時收手,卻換了另一隻手。
“找死!”
易濟澤看著直接燙出水泡的手掌,微微顫抖,怒喝道:“你好大的膽子!”
而他另一隻手,
往前一按,掐住唐空的脖頸! 唐空完全沒有還手之力!
“你找死!”易濟澤臉色猙獰,殺機畢露。
“檀越,你悟了麽?”唐空心中慌忙一閃而過,忽然神色平靜。
“什麽悟了?”易濟澤怔了下。
“你適才握緊的手,已經放開了。”唐空淡然道。
“這……”易濟澤驀然一震。
“你握著拳,說放不開。”唐空平靜說道:“但是痛了,自然就放開了。”
“我……”
易濟澤立在原地,渾渾噩噩,失魂落魄,驀地,他似乎懂了,痛哭失聲,哭嚎道:“我懂了,痛到了極致,才能放下,之所以放不下,隻是因為痛得不夠。”
――
破廟之中。
書生大徹大悟,痛哭失聲。
明信和尚目瞪口呆,心中敬佩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
此時此刻,唐空心裡慌得一批,卻感動得淚流滿面。
勞資一通亂吹,胡說八道,瞎幾把侃,終於還是把他說服了。
南無阿彌陀佛,真是佛祖保佑,前面被他打死的十八位高僧估計也保佑了。
“我懂了,我懂了。”易濟澤俯身拜倒,道:“多謝大師點化,易某凡夫俗子,執念深重,終於懂得放下。”
“悟了就好。”唐空雙手合十,道聲恭喜,心裡暗道:“你特麽懂了就行,反正我自己都不懂。”
“不放,隻是不夠痛。”
易濟澤抬起手來,沒有運用氣血平複燙傷,隻是感受著疼痛,歎道:“其實我已被折磨得足夠痛了, 隻是未有醒悟而已。”
唐空摸了摸臉,這貨真是想多了,剛才自己還真就準備跑,沒辦法才打翻沸水,誰叫這個死杠精,分明手裡是空的,非得說握住了一份情。
小僧我燙不死你!
“大師度我脫離苦海,幡然悔悟,恩重如山。”
易濟澤躬身說道:“弟子本應皈依佛門,守護大師之側,然而罪孽深重,恐帶來災禍,然無以為報,隻有此物,方可答謝。”
他取過一物,雙手奉上,像是個石子。
唐空心中稍感驚愕,有點兒不大識貨,不過面上依然平靜。
“舍利子?”
明信驚呼一聲。
易濟澤點頭說道:“前次弟子執念不消,害了十八位高僧的性命,取得些許物事,但在受朝廷圍剿之時,為了減少負重,且用以誤導朝廷追兵,逐一丟棄,隻有此物,不敢妄動。”
唐空看著他手中的物事,暗道:“這就是舍利子?”
盡管知道此物寶貴,但唐空還是沒有露出驚喜,沒有直接去取,繼續扮演著喜怒不形於色的高僧狀態。
易濟澤九個叩首,放下了舍利子。
“此物是弟子殺人奪來,確實來歷不正,但終究是佛門舍利子,該以大師來執掌才是,望大師收下,解我心中罪惡之感。”
“也罷。”唐空歎了聲,勉強答應,道:“且給你一個安心。”
“多謝大師恩德。”
易濟澤恭敬無比,叩首完畢,忽然轉身,踏步而去。
他一掃先前戾氣殺機,氣態昂然,風度清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