輔國公府上的席面很是機巧,外圍是個四四方方的院子,裡面卻用一條長圍廊將這院子分成了四塊兒,每一塊兒院子的四角上正好是四閣,西北角上的是男賓席面,坐得都是輔國公的客人,西南角上坐得俱是汴梁城中與趙家公子交好的年輕哥兒們,東北角上自然是女賓席面了,紋瑩與諸位京城中的小姐們都坐在東南角。四個花閣遙遙相望,這一處又不知從何處引來了一股活水,正好繞著,還有許多紅紅的鯉魚繞著水遊來遊去,坐在閣中略一偏身子就能看到那些自由自在的魚。四個閣兩面都有兩排小橋,通到這個大院的十字主道上。這股活水中,不僅有遊魚,還有幾片深秋九月枯敗了的玉荷,李義山有詩“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殘荷聽雨聲。”這幾支枯敗了荷,才是這個大院的獨特之美。紋瑩靜靜的看著這片敗荷,連開席也忘了。
正愣神之際,輔國公府沈夫人笑吟吟的坐在了席面上笑道:“眾位姑娘們,我也來與你們一道湊湊熱鬧吧!”班素連忙上前笑道:“夫人說哪裡話,您自家的院子裡,可不是想何處坐就何處坐?”沈夫人哈哈大笑道:“我是怕我這徐娘半老的坐在這裡,你們都笑話我。”座上不知哪一家的忙道:“夫人生的如此標致,當真和我們是不差的。”這位沈夫人的笑聲與紋瑩見到的官眷們都不相同,她不是那種嬌嬌弱弱的輕笑,也不是那種溫和慈善的微笑,而一陣哈哈哈的大笑,讓紋瑩突然想起了杜甫手筆下的公孫大娘。林瀟湘也似乎對這位笑的爽朗的公孫大娘很感興趣,停下手中的酒杯,有些呆呆的看著她。紋瑩小聲對林瀟湘道:“若是夫人手中有一把劍,我想,一定是‘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青光’。”沈夫人不過與她們交談一會兒,就有許多人扭扭捏捏的上前要敬沈夫人一杯,林瀟湘冷哼一聲,拿起酒壺並兩個杯子,倏的一聲站起來,紋瑩一愣,林瀟湘卻冷冷的道:“你也要與這些人一起敬上沈夫人一杯?”紋瑩忙站起來道:“我當然願意與你一起喝酒。”紋瑩左右看了一眼,男賓席上吵嚷個不休,東北角各位夫人的席上也嘰嘰呱呱的不停,流水上擺著的菜品也沒下去不少,那些貴女一堆一堆的擠在一起說私房話,她若是不跟林瀟湘去,反倒是有些尷尬。正才想著,林瀟湘卻伸手一把,將她從席面上拽了出來。
從小橋過到主路上,是一間闊朗的亭子,有幾個妙齡女子都穿著嫣紅的衣服並一條青碧色的披帛,抱著琵琶,柳琴,還有月琴,正嘻嘻哈哈的換凳子,林瀟湘拉著她看,這些女孩子有些羞澀的面朝著男賓席瞧了好一會兒,她們坐的亭子要高些,自然看的清清楚楚,紋瑩瞧著,像是在議論趙雲朝。她燦然一笑逗林瀟湘道:“你也莫不是跟她們一樣來看竟陵王的?”林瀟湘冷哼了一聲道:“宮門王府,誰有福氣誰進吧哼!我林瀟湘是何等人物,憑什麽要進那種地方任人作踐?”紋瑩心裡敬佩,便隨著她一齊往前走。
魏宗漣並魏姨媽都在邀請之列,魏姨媽早上趕著與各位官眷拉關系去了,魏宗漣卻有些尷尬,肅王趙雲瀾今日並沒有來,與肅王向來交好的鹹寧侯獨子蕭騰也沒來,只有趙雲瀾的小舅子柴文俊在列,年紀小還是其次,人實在是不大靈活,魏宗漣家裡好歹祖上都是武將的出身,打心眼裡看不起柴文俊這個胖子,所以也懶得和他多說幾句。剩下席面上的公子哥兒都與趙家三郎關系都好,他偏不願與那些人多說,臉上懨懨的,
在席面上坐了一會兒,並沒甚至意思,便往今日來時在大門出的那間抱廈而去。 一路上人來人往,又有一條不過三尺長的一圍水上立了幾根畏畏縮縮的荷葉莖子,幾個唱南曲的咿咿呀呀個沒完,越發覺得心情煩悶。繞過南曲亭子,隔著水瞅了瞅那邊的女賓席面,就好比一碟子紅葉莧菜中間拌了一根蔥。他沒趣兒的笑笑,便繞去了抱廈,今天來的時候,他看見抱廈那裡有個小女使長的十分可人,很有何遠秋的模子,若是能騙將出來,也十分不錯。打定了這個主意,他便在抱廈附近轉了起來。忽然,看見了一個身著鵝黃衫子的背影,她挽著一個身穿嫣紅色女子的手,說說笑笑,聲音就好想黃鶯一般的好聽,走路的姿勢風流婉轉,不知不覺骨頭都酥了。
“前面妹妹稍等。”眼見佳人越行越遠,魏宗漣情急之下連忙喊道。
林瀟湘與紋瑩一並回過頭來,只見面前的魏宗漣直勾勾的盯著紋瑩,當下兩個人就不喜,紋瑩不悅的客氣道:“表哥有事?”魏宗漣的舌頭就像掛了幾十根線一般,一句整話也織不出來,只有仿佛鬼迷心竅般的眼神。林瀟湘早就聽過魏宗漣的大名,很是不屑的哼了一聲,便拉著紋瑩走了。魏宗漣直到人走了,還在風裡嗅來嗅去,仿佛鬼迷了心智。
“你竟會有這樣的表哥?”林瀟湘奚落道。
紋瑩撲哧一笑道:“你竟會有這樣的名字。”
林瀟湘笑道:“這原本是一折典故。我家祖上是郴州人,父親回鄉祭祖,路過郴山,突然想起了秦少遊的一句詩‘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便隨口給我起了這個名字。”
紋瑩揶揄道:“林世伯竟是這麽一個人物,嘴上說著為誰流下瀟湘去,可手邊盡傳授你刀劍的本事。也不怕秦學士捂著他的詞淚水漣漣。”
“這名字我也極不喜歡,秦少遊為人哪有巍峨男子氣概,小小事便常訴淒苦,我便看不起這樣的男子。”
林瀟湘斜靠在柱子上,一隻腳放在圍欄上,另一隻垂在池塘上,眼中閃過一絲神往。紋瑩很羨慕她。生在一個什麽樣的家中,才能任自己的喜好而馳?不喜便說不喜,不願便說不願,還有一身功夫,若有人欺凌,便攪個天翻地覆。紋瑩自顧的笑了,林瀟湘卻道:“你這人也甚無趣,好不容易遇見一場,喝不上幾杯,便哼哼唧唧,要這要那。”紋瑩大笑:“罷,遇見你也高興,咱們一醉方休。”
林瀟湘取來杯子,倒著倒著,將杯子扔到了一邊,舉起青玉酒壺,紋瑩毫不猶豫地接過來,學著她的樣子,對著壺口,仰起細長的頸子,猛灌的嗆出了聲才停下。林瀟湘繞有興趣的看著她,她抬起袖子,抹了抹嘴,臉蛋升起了坨紅,心中是從未有過的暢快。
“為何女子要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那自然是天下男人盡瞧不起女子,巴望著女子越蠢越好,越無能越好,這樣他們才好顯出他們的才能。”“你若是個男子,你想做什麽?”“自然是縱馬馳騁,塞外荒漠,一劍一人走江湖。你呢?”“我若是男子,我就要窮盡我自己,將這普天之下,受盡苦楚的女子都解救出來。”紋瑩露出向往的笑。林瀟湘醉的說話含含糊糊,只聽得她笑道:“你當真是好的,比我善的多。”紋瑩面上已經如櫻桃一般血紅,醉的不知今夕何夕,仍笑道:“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林瀟湘尚能起身,踉踉蹌蹌的道:“天都黑了,咱們,該走了。”紋瑩拽住她的袖子道:“我聽竟陵王說了, 今夜小宴要到戌時,咱們便再要上一壺,我嘗出來了,這酒,是十年的桂花釀。”“胡說,那分明是十年的甘露泉,我喝酒的時候,你連茶杯子都拿不穩呢。”…………
國公府的燈盡上了起來,院牆外稀稀拉拉的車馬聲響了,月色圍著一片池塘,池塘外的遊魚在燈與月影下倏倏而動。紋瑩醉倒在圍欄上,那假山上有一從粉糯的秋海棠垂了下來,歪在了紋瑩的肩上。林瀟湘的腿攤開在地上,背靠著廊柱,手裡還拖著青玉的壺,嫣紅的衣衫拖的滿地都是,仿佛一從熱烈的石榴花,紅的瀟灑,爽快。紋瑩嘟嘟囔囔的道:“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趙雲及自角門躲了好一陣子,等那車馬聲俱散完了,才進了門。阿歲嘟囔道:“爺您真是,您這樣的家世,不早晚得講仕途經濟學問,你天天躲著這些人也不是事啊。”阿歲挨了一個扇柄,哭喪著臉道:“爺您今天打死我我也要說,不然早晚也要讓老爺打死。”趙雲及笑罵道:“你倒長本事了,還學會要挾我了。”阿歲斬釘截鐵的道:“我可都是為爺好,爺您若打死我,這園裡,就多了一個忠仆的冤魂。”趙雲及掌不住大笑:“都是誰教你的。好猢猻。”
阿歲剛要開口,卻聽到女人的嗚咽聲,隻唬了好大的一跳,一步躥到趙雲及身邊,哆哆嗦嗦的道:“爺,你聽見什麽沒有?”趙雲及仔細聽了聽,隔著水聲,好像確有女人的說話聲,似乎是從“並香閣”傳來。趙雲及將扇子揣到後腰上,卻聽到上夜的婆子嘰嘰呱呱的笑聲和說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