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的叫囂聲越來越強盛。

官兵們的鞭子出手了，這一次有人逃跑，有人留著，脾氣不好的幾個暴躁漢子甚至去奪侍衛的鞭子，場面越發混亂。

一個侍衛跑來，讓梁乃和陸容慧先走，唯恐這些沒了理智的百姓衝撞過來。

陸容慧向那一直掙著的婦人。

將這婦人抓回去，那邪童說要殺他們全家。

可是就這樣放了，事後皇上追究，他們絕對沒好果子吃。

陸容慧不想管了，在馬車上端坐著，將燙手山芋丟給了梁乃。

梁乃一咬牙，向那邊的兩個侍衛，提高聲音說道:“給我把這賤婦好了，丟了找你們算帳！”

說完趕緊使眼色，要他們放人。

侍衛有些猶豫，但到底松開了手裡的力道。

婦人當即推開他們，轉身就跑。

兩個侍衛愣了愣，一個忽然曲腿，伸手捂住自己的褲襠，連跳數下:“好痛！好痛！”

另外一個反應過來，不甘示弱，捂著肚子在地上打滾:“哎喲，大人，她跑了！”

“沒用的廢物！”梁乃氣急敗壞的叫道，伸手指去，“還不去追！”

心裡面卻悄然松了口氣。

陸容慧在馬車上，拿了顆蜜餞放到嘴裡，甘甜在口腔裡漫開，他閉上眼睛，聽不到，不見。

·

安於道從外邊大步回來，一進府便朝安秋晚的大院跑去。

“父親，又出事了！”

天色漸晚，寬敞的大房明燈高懸，鋪著松錦軟毯的地板下燒著溫燙的地龍，四周窗扇大開，寒風湧入，反倒舒愜涼爽。

安秋晚席地而坐，斜靠在矮幾邊，從上抬起頭，著門外走來的二兒子，低聲說道:“一天兩天三天，每天都在出事。”

安於持和安於平在安秋晚另一邊，抬頭去，沒有說話。

安於道邁過門檻，進來將剛剛得知的街頭之事道出，說道:“據說，諸多百姓在那大喊……狗皇帝。”

哪怕這是安家內院，這三個大字安於道都不敢輕易說出。

“狗皇帝，”安秋晚笑了，“罵就罵吧，還真能將他罵成一條狗嗎?”

安於平皺眉，朝他去。

“現在外面形勢如何了?”安於持問道。

“沒有發生太大的衝撞，附近的巡守衛都在第一時間趕去了，陸容慧和梁乃現在大概已經到了燕雲衛府，不過這消息送進皇宮的話，唯恐皇上會震怒吧。”

安於持皺眉，沉聲道:“真是多事之秋啊，就要立冬了，也這麽多事。”

安秋晚又笑了下，枯槁的手抬起來將頁輕輕撫平，說道:“無能之輩，常狂怒而不以已，能力不佳，則終日盡怒。”

幾個兒子一愣。

“父親。”安於平很輕的喊道。

“為父說錯了嗎?”安秋晚著他，“咱們這皇帝，哪日不發脾氣了，可他發的脾氣，是衝讓他發脾氣的那些人發的嗎?不是，他只會衝身邊那些可憐的閹人和任他玩弄盡興的女人。”

“父親，你以前不這樣的，”安於平說道，“您最近所說的話，似乎越來越……”

“刻薄?”安秋晚說道。

安於平一頓，忙垂首:“孩兒未曾有此一說！”

安秋晚笑著，抬頭向窗外。

風將窗外的樹枝吹的亂舞，月影婆娑，附近的下人都被他遣走了，如今整個大院，除了他們父子四人，就還剩下站在大院門口候命的老管家喻南了。

“時候也差不多了，”安秋晚說道，“說了一輩子的慌，幹了一輩子的違心事，死前將胸中想說的話吐出，才是生平一大快事。”

“父親胡說什麽！”安於平忙道。

安於持和安於道垂著頭，面色悲憫，沒有說話。

安秋晚摘下手上翠綠的玉扳指，燈光下，扳指上光澤明亮，轉動間有尖銳鋒芒閃過。

安秋晚輕輕的放在安於持身前:“大郎。”

安於持放在腿上的手指握成拳頭，微微顫抖，痛苦的說道:“父親，我唯恐無力勝任。”

“可惜四郎和七郎不在京城，”安秋晚說道，“大娘難產，去的太早，四娘和六娘，已有兩年未得見了。”

安於平聽出一些不對勁，向安於持和安於道:“大哥，二哥?”

安於持和安於道他一眼，沒有說話。

安於平回安秋晚:“父親這是怎麽了，您今天何故說這些?”

“勿躁，平兒，”安秋晚嚴肅道，“平日的沉穩何去了，氣浮成這樣?”

他向安於持:“大郎，戴上。”

“父親……”安於持皺眉。

“囉嗦了一輩子，我今日不想說太多了，”安秋晚著冊，淡淡道，“為父隻說三點，你們兄弟聽好了。”

房間裡沉默下來，安家幾個兒子安靜的著父親。

火光下，安秋晚的容顏蒼老的像是八十歲老兒，溝壑滿布，短短幾日，發上再找不到一根黑絲了。

安秋晚著他們，說道:“第一，皇家不是天下，天下人才是天下，‘天子’不過是愚民和皇帝自欺欺人的說辭。我安氏祖訓之一有‘忠君盡賢’之說，此話你們便當放屁，我們忠的是權，的是財，謀的是家族百年興盛。失權者，凶死不過朝夕，定國公府的下場，你們都到了。但倘若他日安家真的失權，必要如當下之安府，當退則退，盡快撤離朝堂，勿多周旋，學學醉鹿郭家，自在逍遙保富貴。”

幾個兒子沒有說話。

安於平眨巴了下眼睛，惶恐的向安於持身前的扳指。

“第二，為民立命，”安秋晚繼續說道，“你們切記，可不忠君，但要民。木生於土，我們為木，民為土，凡世家之族，皆基於萬民之上才能立足，他們活得好，我們才能生得旺。”

“那麽，”安於平著扳指，很輕的說道，“所以我們民，是因為他們能讓我們富貴才，還是因為眾生皆苦而?”

安秋晚頓了下，朝他去，低聲歎息，說道:“十四。”

安於平抬頭著他。

“勿要太過善良，良心，是最不值錢的，”他抬手拍了下兒子的肩膀，又道，“弱者，他們很好玩，他們易怒，也易於感激，稍微施點恩，他們便能對你感恩戴德了，見過被喂一口肉的狗嗎?它們的尾巴，搖得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