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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妝》第三百七十九章 文士(2合1)
最新網址: 朱氏與安氏一前一後立在閣前不遠處,靜候周媽媽出來。

 涼風拂過,四下裡秋聲颯然,淡薄的陽光淺照於白石之上,岑寂而孤涼,似一片荒蕪的塚。

 安氏下意識攏緊身上氅衣,莫名便覺出了幾分惶惑。

 那種仿佛會發生些什麽的感覺,在這一刻牢牢攫住了她的心,讓她的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起來。

 咬唇遲疑了片刻,她到底還是上前幾步,挨至朱氏身後,輕聲問道:“王妃,夢溪先生今兒……當真來了麽?”

 “你倒來問我?”朱氏轉過頭,眉毛挑得高高地,一臉地訝然:“我還是從你這兒聽來的消息呢,怎麽你又反過來與我打聽?老三媳婦,你不是糊塗了罷?”

 安氏忙陪著笑臉道:“媳婦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媳婦聽說,那男賓的拜帖您這兒也能瞧見,就想問一問您可瞧見了夢溪先生的帖子?”

 說話間,她大大的眼睛自睫羽下向上一撩,飛快地掠向朱氏。

 朱氏面上笑容未減,“嗐”了一聲道:“那麽些個帖兒呢,我哪裡瞧得過來?且你不也說了,那是男賓,帖子都歸王爺管著呢,這臨時刻間兒的,我又到哪裡去瞧去?”

 言至此,眸光一凝,神情也淡了下去:“我說,你別是誆我的罷?我舍下臉面不要,親來為二老爺求一份前程,你可別告訴我這竟是你胡說的。”

 “媳婦不敢。”一觸及她淡漠的眼睛,安氏連忙收回了視線。

 罷了,是她想得太多了。

 朱氏向來偏疼二老爺徐肅多些,這一點,她很早便瞧出來了。

 而今日之事,亦全系安氏親手安排下的,並無旁人知悉。包括牛婆子,對此亦是一無所知。

 夢溪先生要來王府參加壽筵、順便賞玩奇石的消息,還是牛婆子隨口說出來的。

 因牛婆子的孫子便在外門當差,有一日,他拿著好些貴人、名人的拜帖回家顯擺,還特意拿夢溪先生愛賞奇石之事誇口,牛婆子這才知道有這麽一號人物。

 而她將此事告知安氏,

亦並非故意透露消息,而是以孫子頑劣闖下大禍,家中為其上下打點花了好些銀子為借口,跟安氏討賞要錢呢。

 安氏自此便留了心,假意籌措銀兩,繞著彎兒分了好幾次套話,終是確定,牛婆子並未胡言。

 那夢溪先生確實酷愛賞玩奇石,且近期正在京城某貴人家中作客,而那位貴人恰與王府交好,定會來參加王妃的壽筵。

 得知此事後,安氏便起了讓安遠山拜在夢溪先生門下的念頭。

 今日,她悄悄將幾名小丫頭遣去外頭,守在那建有奇石的館閣左近,還將夢溪先生的形貌提前告知了她們,讓她們一瞧見有相似之人,立時回報。

 而開宴後不久,喜鵲便跑來報說,親眼瞧見有一位皓首青衫、氣度不凡的老者,進了眠雲閣。

 因生恐消息有誤,安氏還特意找來牛婆子,旁敲側擊地問了,得知夢溪先生果然來了王府,這才匆匆給安遠山遞了信。

 原本她還想著,尋機親去眠雲閣瞧瞧,也好幫著安遠山周全一二,卻不料周媽媽忽地找過來,道是朱氏相請,她又隻得匆匆回轉。

 見到朱氏後她才知,原來朱氏聽聞安遠山兄弟讀書有成,一時興起,想要見一見這兩位少年才俊。

 安氏便以兩個侄子已然退席歸家為由,婉言拒絕了。

 可誰想,偏就在這個當兒,不知從哪裡來了個快嘴丫頭,咭咭呱呱地說瞧見安遠山跟個老夫子在眠雲閣說話呢,卻是直接打了安氏的嘴。

 朱氏當場便掛下了臉,安氏百般無奈,隻得含糊跟朱氏交代了兩句。

 一俟聽聞夢溪先生的大名,朱氏便再也坐不住了,無論如何也要去拜見一番,安氏便也隻得一並跟了來。

 而在來的路上,朱氏很是責了安氏幾句,說她只顧著娘家,卻忘了婆家。

 這行止很符合她貫來的脾性,亦變相地表明了,她事先對此事並不知情。

 而除了那快嘴丫頭外,這件事由頭至尾,皆是安氏親力親為,她自認已然做到天衣無縫,不可能有問題的。

 正自轉著念頭,前方忽地傳來“咿呀”一聲,眠雲閣半掩的大門,已是緩緩開啟。

 安氏一驚,忙舉眸望去。

 入目處,是一角乾淨的男子青衫。

 夢溪先生?!

 安氏幾乎脫口而出。

 然而,便在啟唇的那一刹,她忽地瞳孔一縮,閉緊了雙唇。

 不是夢溪先生!

 那徐步跨出眠雲閣大門之人,雖是男子,亦著一席青衫,然而卻並非白發蒼顏的老者,而是一位形貌溫雅的中年文士。

 夢溪先生今年已經六十多了,絕不可能如此年輕!

 這人是誰?

 安氏縱目向來人身後張了張,面上便漸漸現出了驚疑之色。

 這文士是獨自出來的,身後並未跟著人。

 遠山那孩子何以不現身?

 夢溪先生乃是大儒,自重身份,留在閣中是該當的,可是,安遠山無論如何也該出來與她這個姑母打個招呼,才合乎禮儀啊。

 他這是被什麽事情絆住了麽?

 此時,那中年文士已然踏下石階,寬大的袍袖隨風飄擺,行止間竟似有大自在。

 只見他從容行至朱氏並安氏身前五、六步處,方端端正正揖手一禮,朗聲道:“在下何思遠,拜在王府五爺門下。見過王妃、見過三夫人。”

 卻原來是徐玠的門客。

 安氏松了一口氣。

 五房與三房平素也算親厚,且這何思遠瞧著亦是一臉地平和,想來那閣中應該無甚大事。

 “何先生可是與夢溪先生同來的?”隔著由丫鬟婆子組成的人牆,安氏含笑問道。

 “夢溪先生?”何思遠仿佛有些吃驚,語聲略高了些,旋即又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徐徐地道:“在下倒是沒瞧見他老人家。且據在下所知,夢溪先生昨日應該就離開京城了。”

 “什麽?”安氏失聲驚呼。

 夢溪先生昨天就離開了京城?

 那今日去到眠雲閣的老者,又會是誰?

 而夢溪先生既然不在,則牛婆子言之鑿鑿的那些話,又是從哪裡聽來的?

 莫非……她說的皆是假話?

 一念及此,安氏耳畔仿似炸起一聲驚雷,腦袋裡“轟”地一響,手足皆軟了。

 那種不好的預感再次襲來,令她心慌氣促、幾乎站立不穩。

 今日之事,居然真是有人設套?

 雖說她一時尚還不明白這圈套目的何在,既是設局,又豈會是好事?

 遠山這孩子不是已經出事了罷?

 無數念頭奔湧而至,安氏越想越是悚然,面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褪去,眼前更是一陣陣地發黑。

 若安遠山當真有個什麽,她有何面目去見她的長兄?

 “啟稟三夫人,遠哥兒如今就在閣子裡呢,並沒別的什麽事情,請三夫人放心。”一道不緊不慢的語聲忽地響了起來,正正擊中安氏最為憂心之事。

 是周媽媽的聲音!

 安氏渙散的視線漸漸聚攏,便見周媽媽正若無其事地踏下石階,身後幾個婆子亦是神色如常。

 “遠哥兒許是吃多了酒,如今正睡著呢。奴婢方才喚了幾次,隻他睡得太熟,奴婢便先退出來了。三夫人使兩個丫鬟進去瞧瞧便是,您自個兒倒是用不著進去了。”

 待行至安氏跟前,周媽媽又緩聲說道。

 這語聲直如天上綸音,令得安氏混沌的神智瞬間清晰,一時間眼圈兒都紅了。

 由大驚至大駭,再至心頭稍定,這數息之間的情緒起落,實是她平生從未有之事,此時得知侄子安然無恙,她便有些控制不住了。

 好在,周媽媽又適時開了口,卻是予了安氏調整心緒的時機。

 只聽她笑道:“遠哥兒也是大孩子啦,三夫人縱是長輩,到底也要顧著他的顏面。若是他一時醒了,瞧見了三夫人,怕是臊得很。”

 這卻是在隱晦地提醒安氏,安遠山雖是她娘家內侄,到底二人年歲相仿,安遠山如今睡在榻上,她這個姑母很該避一避才是。

 這話越發令安氏放心。

 只要安遠山無事,旁的皆可不論。

 竭力抑下起伏的思緒,安氏強撐出一個笑來,道:“勞媽媽費心了。”

 停了停,終究打消了就夢溪先生之事致歉的念頭。

 何思遠尚在,好些話並不好明著說。

 且此時安氏亦是心神大亂,委實沒那個精神應付朱氏,只能先含糊過去了。

 周媽媽皮笑肉不笑地道:“這是奴婢該當的。三夫人若當真要謝,還是謝這位何先生罷。”

 說著便將視線往何思遠身上一掠,笑道:“何先生幫著照看了半天兒呢。”

 安氏微怔,下意識地問:“何先生?”

 “是啊,三夫人,正是何先生。”周媽媽笑著點了點頭。

 何思遠此時便輕輕拂了拂衣袖,溫笑著接口道:“原來那少年竟是三夫人的內侄,倒是在下失敬了。”

 安氏茫然地看著他,好一會兒後,方才自亂麻般的思緒中,理出了一根線頭,遂問:“不知先生怎麽又與妾那侄兒到了一處?”

 何思遠從容笑道:“這也是一個巧字。在下中途退席來花園裡散一散,偶見這眠雲閣白石奇峻,遂進閣賞玩,卻見一少年睡在裡間榻上,似是醉了酒。

 在下因怕有人來尋,便在旁邊守了一會兒,過後這位媽媽就來了。”

 言至此,他向周媽媽掃了一眼,又自然而然地望向朱氏,清清潤潤地一笑:“原來這一位竟是王妃身邊的管事媽媽,恕在下眼拙,一時卻是沒認出來。”

 “先生客氣了,奴婢不敢當。”周媽媽福了福身,低垂的眼睛裡滿是陰霾。

 這一局,果然是被人破掉了。

 而那破局之人麽……

 她用力捏緊了手中的帕子。

 除了影梅齋,再不做第二人想。

 怪道五太太拚命攔在頭裡,還請出劉氏壓陣,卻原來是為著拖延時間。

 周媽媽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當初向采青設下此局,為的是將徐婉順變成棋子。

 相較於心狠手辣的安氏,貪慕虛榮、膽小怕事、又有幾分小聰明的徐婉順,自是更好拿捏。

 只可惜,這麽顆上好的棋子,竟被她滑脫了,且往後很可能成為五房那一頭的。

 倒是安氏,歪打正著地卻成了她們這一頭的。

 還有那個牛婆子。

 這老乞婆全家的身契都都在朱氏手中,就算徐婉順並其姨娘陳氏知曉了真相,也不能拿牛婆子如何。

 事實上,只要這母女兩個還有那麽一絲聰明,就該知道,事情鬧得越大,越是於徐婉順不利。

 “先生大恩,妾代妾那侄子謝過了。”安氏感激地向何思遠行了一禮。

 縱使心中滿是疑惑,但何思遠的出現,確實令某件很可能非常可怕之事,並不曾發生。

 這一點安氏還是能夠想明的。

 何思遠自不會受她的禮,側身避開了,複又拱手還禮,客氣地道:“在下也是湊巧遇上罷了,三夫人言重了。”

 安氏悄眼打量他,見他行止從容、言談文雅,神色亦是安靜自在,通身上下都寫著“讀書人”三個字。

 這樣的人,想是不會說假話的罷。

 安氏這般想著,轉首吩咐喜鵲並另一個叫畫眉的丫頭:“你們去瞧瞧遠哥兒去,若是吃得太醉了,就去外頭把懷哥兒叫過來,讓他照應些兒。”

 雙婢領命而去,安氏又再度向何思遠致謝。

 這一刻, 包括安氏在內的大多數人,皆不曾發現,王妃朱氏身體僵直、面色灰敗,垂在袖邊的手正篩糠般地抖動著。

 她不敢抬頭直視對面那個男子,亦不敢與任何人對視。

 她無法遏製那股緣自於心底的恐懼。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以一種並不失禮的姿態,斂首默立,維系住身體的平穩,不要摔倒。

 僅止是這一樣,她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可笑的是,她甚至還要感謝何思遠。

 正因有他在前,引去了眾多視線,才令朱氏有了喘息之機,以盡快撫平心緒。

 唯有一人,將朱氏種種,盡收眼底。

 周媽媽緩緩挪開視線,低垂的臉上眼神微閃,似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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