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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妝》第三百零一章 柳籃
景仁宮的庭院裡,植了一株高大的楓樹。

 據說是高祖皇帝親手種下的,至今已逾百年,卻依舊挺立如昔。

 荀貴妃很喜歡這樹。

 春夏翠綠、秋來塗朱,到了冬天,便只剩滿樹寒枝。

 多麽簡單明了,四時風物盡攬於一身,比那些開開落落的花草可簡致得多了,且還省心,不必怕被人以花草算計。

 這絕非荀貴妃杞人憂天,實是宮中手段層出不窮,先帝時期,便曾有精通草藥的嬪妃以有毒的果木謀害她人之事。

 所以,景仁宮裡,隻得這一株楓樹,除它之外,寸草不生。

 “咿呀呀——”配殿裡傳出一道幼嫩的童音,細微地,如廊簷下脆弱飄舞的遊絲。

 然而,有風拂了過來,珠簾輕擊,發出的清脆“劈啪”聲,那細微的聲音立時便被掩去。

 “來人。”正於東窗邊獨坐的荀貴妃喚了一聲,戴著寶石甲套的手不耐煩地點著漆案,黛眉攏得極緊。

 一名上了年紀、頭髮灰白的宮人走進來,佝僂的腰向下彎了彎:“貴妃娘娘有何吩咐?”

 “叫她們把配殿的門給本宮關嚴實了,太鬧騰了。”荀貴妃舉手輕捏著額角,語聲疲倦:

 “再這麽沒日沒夜地哭鬧下去,本宮只怕就先要病了,讓她們好生把小公主安頓好,別給本宮添亂。”

 “是,貴妃娘娘。”老宮應了一聲,安靜地退了下去。

 很快地,配殿的大門便即闔攏,再無聲息傳出,院中亦重歸寂靜。

 荀貴妃的眉心卻仍舊蹙得極緊。

 這過於寂靜的庭院,讓她有點兒喘不上氣。

 她想起自己時常做的那些夢,夢中的她被黑暗與逼仄包圍,那黑暗若有實質,沉沉壓在周身,時而炙熱如烈火、時而寒冷如冰塊,將她的呼吸一寸一寸掠去,令她於窒息中一次次體會到死亡的恐懼。

 每到那時,她便會渾身濕冷地驚醒,在幽燭的光焰下,一遍遍確證自己還活著。

 荀貴妃閉了閉眼,很快又張開,微涼的手指撫向茶盞,一面提聲吩咐:“春分進來。”

 這批親進的宮人,皆以“春”字命名,而春分便是景仁宮新提上來的掌事。

 自然,她是絕比不得從前的華祿清的,隻如今的六宮已是新婢換舊仆,荀貴妃也不得不捏著鼻子,從中揀擇一兩個堪用的用著。

 所幸春分行事倒還穩妥,口風也算緊,瞧來像是個忠心的,荀貴妃對她觀感不惡。

 “奴婢在。”一名樣貌清秀的宮女應聲而入,動作略有些生疏地蹲了蹲身。

 荀貴妃挑了下眉,心頭泛起幾分嫌惡,卻也無可如何。

 這些遼北來的,身上總有股子村氣,一時卻也難改,只能慢慢調理著罷了。

 “陛下……上回是何時來的?”荀貴妃調換了一下坐姿,纖手支頤,語聲帶著幾分躊躇。

 春分面色如常,利落地回道:“啟稟娘娘,陛下去年臘月二十來過一遭。”

 從那以後,陛下的雙足,便再也不曾踏進景仁宮的大門。

 尤其迎春宴後,乾清宮那裡便再沒了消息,連從前每隔幾日都會有的小賞賜,亦自斷絕。

 荀貴妃豔麗的臉上,漸漸褪去了所有表情,語聲微澀地問:“那陛下最近都去哪裡走動來著,你可知曉?”

 春分似是早有準備,恭聲回道:“回娘娘的話,陛下這些日子去的最多的鍾粹宮和永寧宮,然後是坤寧宮和儲秀宮,景陽宮和鹹福宮也去過幾回,還有另幾位娘娘的住處,陛下也去過一兩次。”

 亦即是說,雨露均沾。

 唯有景仁宮被排除在外。

 荀貴妃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揮退了春分,仍舊轉望窗外。

 黛青的屋簷下,探出一莖嫩綠新枝,春天的陽光如金屑潑灑,青枝搖曳,似綺年玉貌的美人兒,娉婷生姿。

 荀貴妃的唇邊浮起一個冷笑。

 育有一子的安嬪,已然再度提了位份,如今乃是安妃,獨佔了一座永寧宮;和妃則是早就提了位份,眼下乃鍾粹宮之主。

 這兩處皆是沾了小皇子的光,才得陛下盛寵。

 至於原先住在永寧宮的僖嬪、胡昭儀與紀昭儀,則挪去了鹹福宮,與康嬪擠住在一起。

 看起來,小產傷了身子紀紅杏,已經快被陛下給忘了,方才春分也說了,陛下去鹹福宮的次數並不多。

 荀貴妃握住茶盞,面上冷笑愈濃。

 所以說,紀紅杏,你這又是何苦來哉?

 好生做你的奴婢不就挺好?沒準兒這時候已經放出宮去,擇一良人嫁了,夫妻美滿、兒女雙全,平平安安地便能過得一生,不比現在這樣一身是病地要好得多了麽?

 賤命一條,卻還想攀龍附鳳,也不瞧瞧自己配是不配?

 荀貴妃面上的冷笑轉作得意,卻又在須臾間淡去。

 她也沒什麽好高興的。

 陛下遺忘的,又豈止紀紅杏?

 她不也一樣?

 此念一生,她的神情便哀涼了下去。

 “主子,春月回來了。”槅扇外響起小宮人拘謹的通傳聲。

 荀貴妃愁眉一舒,立時吩咐:“叫她進來。”

 停了片刻,又冷聲道:“你們都去廊外站著,沒本宮的話,不許近前。”

 那小宮人戰戰兢兢應下了,不一時,春月便提著隻柳條籃子,碎步走了進來。

 她生得一張圓臉,眉梢有些上吊,翹鼻豐唇,薄皮杏眼,倒也頗有幾分姿色,只可惜皮膚黑且粗,生生將容貌減去了三分。

 “主子,奴婢把您要的柳條兒折回來了。”進殿後,她立時屈身說道,一面將那精巧的柳條籃子呈了上去。

 荀貴妃掃眼看了看,頷首起身:“甚好,你這就隨本宮來。”

 說著便提步往外走。

 春月忙提著東西跟上,主仆二人出了正殿,沿抄手遊廊行至東配殿。

 那殿門口守著兩名老宮人,皆是白發如雪,瞧著沒有六十、也有五十了。

 她們是從外皇城調進來的,荀貴妃並不敢太用著她們,平素也不過讓她們看看門、掃掃院子之類,最多傳個話,要緊事情卻從不假她們的手。

 天知道這裡頭有沒有藏著誰的釘子,且比起遼北來的小宮人,這些老宮人一個個精似鬼,不到萬不得已,荀貴妃絕不願讓她們近身。

 命白發宮人守好殿門,荀貴妃帶著春月來到了東耳房。

 那耳房的門上,掛著一把大銅鎖。

 荀貴妃從袖中取出鑰匙,開鎖進了屋,春月熟稔地將柳條籃子遞了過去,旋即將門掩上,立在門外守著。

 荀貴妃提著柳條籃,掀開薄簾,踏進屋中。

 這裡被布置成了小佛堂,正當中的供桌上,供著一尊精巧的送子觀音,通體以羊脂玉雕成,光華瑩潤,而玉像之前,則立著同樣的羊脂玉瓶,瓶中以清水供著一根柳枝。

 荀貴妃自柳條籃中揀出一根新鮮的楊柳枝,換下舊的,方虔誠地跪在蒲團上,雙手合什,閉目禱告起來。

 說起來,大齊后宮倒也沒禁著這些佛道之物,但多少還是有些忌諱的,是以荀貴妃才會如此謹慎。

 約莫小半刻後,荀貴妃禱告完畢,又自柳條籃的下層拿出乾淨的白巾,一面嚅動嘴唇念念有詞,一面將各處都拂拭了一遍,方才離開。

 重新鎖牢耳房大門,春月上前接過籃子,主仆二人行至偏殿,將那懸在掛落飛罩旁的另一隻柳籃給換了下去。

 “便這樣擺設著才好看,春天麽,總要有點兒綠才好。本宮又不愛那些花啊朵啊的,就拿這柳條兒應景了。”荀貴妃嫣然笑道,語聲頗為響亮。

 春月心領神會,忙陪笑應和:“主子說的是,這籃子編得精,柳條也是新鮮又好看,奴婢覺著比花兒還漂亮呢。”

 荀貴妃輕笑起來:“這還是你手巧,過幾日等這籃子舊了,你再編個新的來,換下這個。”

 “奴婢遵命。”春月答得十分溫馴。

 荀貴妃不再言聲,與她轉出東配殿,正要往回走,忽見春分從廊子的另一頭走了過來,屈身稟道:“主子,充嬪娘娘來了。”

 荀貴妃面上的笑容,有一瞬的凝固。

 充嬪?

 她來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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