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裡的氣氛是凝固的,江青城不知道,正式因為這凝固的氣氛和一點聲響都沒有的安靜,幾個小老頭小老太太正焦急地趴在牆腳,卻又不敢透過窗戶朝裡看。
越等越急,還是沒有聲音,幾個性情急的上躥下跳,又顯得格外暴躁,對著最中間那人嚷嚷著:“老楊頭……你要不進去看看?”
“等等……等著就是了,急什麽急……什麽都不懂!”
很明顯,楊老頭就在人群之中,雖說是在責怪別人,薄薄的雙唇卻緊緊抿著,顯示他也是正緊張著,眉頭緊鎖,沒了平日裡的不正經。
抬頭透過門上的玻璃看一眼病房內,病床上坐著十余歲的小女孩,眼簾下斂邊吃麵條邊看書,因為病房裡多了一個人微微皺眉,生硬的容顏加上這個皺眉,就好像寫了四個大字:生人勿近。
病床前站著的正式江青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連走動都不敢,渾身不自在。
楊老頭隻輕輕的一眼就快速收回,生怕被人察覺,嘴角微微揚起,跟邊上幾個人悄聲說道:“已經開始吃麵了.....”
在牆角根還有十幾個人,因為擠在一起又不能發出太大太多的聲音,十分辛苦,聽楊老頭說完這句話,都輕輕一笑,身體微微顫抖,顯得格外激動與興奮。
能讓他們這樣小心翼翼呵護著的,只有病床上的這個小女孩,名為九哥的小女孩。
可惜這面條太細太長,一時半會吃不到頭,幾個蹲的太久的老爺子脾氣爆發,用平靜裡透著一絲懷疑的目光看著楊老頭,低沉聲音問道:“老楊頭,你確定這有用嗎?”
“一幫沒見識的老玩意,你們懂什麽,九哥不想理咱們,就是因為年紀問題,這是抹不過去的代溝,還有就是態度問題,九哥是個能藏事的丫頭,你們一天天就在她面前表現如何如何開朗,進了療養院還能活蹦亂跳,跟個沒事人一樣,她看了能不糟心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經歷,才能有不同的心情,把你們這一套強行按在九哥身上,不煩才怪。還有,九哥整天病懨懨的,真就是因為病情嗎?難道你們從來沒有想過原因?”
不得不說,楊老頭的見識還是比較正確的,這也是他能做到療養院頭號交椅的根本原因。一大幫老頭對著小女孩展現自己的樂觀,說著:看我們都快要死了還如此樂觀,你就該更加樂觀,更加堅強之類的話,往往適得其反。
此時,楊老頭看著一群年紀不下於他的老大爺,就像在看一群不成器的小屁孩一樣,揉著有些隱隱生痛的後腦杓,用恨鐵不成鋼的失望眼神看著他們,低沉斥道:“要想勸說九哥,靠咱們是不行的,得靠年輕人,說的再具體點就是九哥同齡人,說不定能起作用,青城這孩子我也看了,人品扎實,有善心,肯定能行,你們等著看就是了。”
“那少年看著年紀不小了,是同齡人嗎?”
“沒見識!沒見識!別看九哥年紀小,可懂事早,心智跟正常成年人沒兩樣,我有時候說話都跟不上,你們就一點沒看出來?真是有夠蠢的!”
幾個擠在一起的老大爺壓根沒生氣,關於九哥這事,要是真有效果,就讓楊老頭罵兩句有什麽了不起的。
他們這群孤寡老人,一起聚在春風療養院裡,過的有一天沒一天的日子,幸好遇到幾個同在療養院裡的年輕人,甫一遇到,那還不疼的跟親孫子親孫女一樣,恰巧,九哥就是療養院裡最小的孩子,受的寵愛也是最多。
正好江青城拿著煙頭一下一下點著煙盒從病房裡出來,一下就愣住了。
看著擠在冰冷地磚上的、臉都變形了的幾個老大爺,突然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手裡拽著的煙頭什麽時候掉了都不知道。
楊老頭擺正身姿,搖了搖頭,輕輕一歎氣。
哎~~
……
……
林割韭,就是她的名字,奇怪,卻又非常恰當的名字。
她自幼體弱多病,一出生便害死了母親,父親悲痛欲絕,於是給她起了名字叫做“割韭”,意思自然就是那個意思,感歎人命之輕薄,就跟割韭菜一樣。
自幼體弱多病,也就只有小鎮子極好的風水能養的住她,半是幸運半是機緣,她就在療養院裡住下了,成了療養院裡年紀最小,最受寵愛的丫頭。起初情況還好一些,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那個父親就好似把她遺忘了一般,留她一人在療養院。
楊老頭說的沒錯,她是療養院裡最大的大人物,人送外號“九哥”。
“割韭”一說是她父親在她出生之後的感歎,“九哥”一說則是她自己起的綽號,見證世態炎涼的林割韭從小早熟,不過十一二歲年紀的她早熟的程度令人驚訝,她並不喜歡原來的名字,因此便叫了“九哥”。
在這個療養院,熟悉的人叫她九哥,正式的人叫她割韭,再熟悉一些的人,仍舊稱她九哥。
……
……
江青城從未感覺到心情如此沉重過,直到在聽了楊老頭的介紹之後,再回想病房裡那個生人勿近的小女孩,不覺有些心痛。
事實上他從小也是個孤兒,卻有一個收養他長大成人的爺爺,在他上大學前不幸去世,卻也給他準備好了一筆學費,說實在的,他沒感受過父愛母愛,卻並不奢求這些。
此刻聽了別人的故事,反倒格外的悲傷,保持僵硬不動的姿勢已經很長時間了,手裡的煙盒子也被他捏的變了形狀。
他擦掉了額頭上的汗珠子,活動活動已經有幾分麻木的頸椎,左右看了看,才看到大堂裡一幫老大爺同樣是頹唐的臉色,電視裡仍舊在播放笑點頗多的綜藝節目,卻不見一個人被它逗笑,江青城大致一想,就弄清了來龍去脈。
療養院本不是可以抽煙的地方,楊老頭還是從他手中搶過煙去,跟相熟的老頭分了兩根,幾個人點了火對嘴抽著,幾個大嬸就算聞不慣這味也沒聲張。
作為一群人代表的楊老頭站了出來,充滿憤懣和埋怨味道的話語繼而響起,一字一句都化成對人生的哀歎:“九哥這些年平平靜靜過來了,別看她心裡沒說,可我們幾個看的出來,她心裡埋怨著呢,從小就沒了娘,現在又沒了爹,比我們幾個都慘幾百倍,可九哥忍在心裡就是不說,我們看了怪心疼的,這樣下去,一個不好就憋壞了。”
幾個人喜唏噓不已,江青城也默默點頭,所有壞人的根本,其實就是來自童年時候某些人或某些事在她們心裡留下的陰影,就這一點來說自己還算是幸運的,至少能有一個收養他長大的爺爺。
說著說著,楊老頭的話語變得尖銳起來,擲地有聲,抱著希冀的眼神看著江青城說道:“問題在於,這事情靠我們幾個糟老頭子搞不定,就想找你來幫幫忙,作為同齡人開導兩句,說不定能有作用,別看九哥年紀小,從小卻明白事理,懂的不一定比你少。”
江青城再次點頭,能抱著本《霧都孤兒》看的人,心智不會淺薄到哪裡去,同時,江青城也明白了這個名為九哥的小女孩抱著《霧都孤兒》看的最根本用意,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她其實跟孤兒差不了許多。
“我能行嗎?”江青城有點懷疑。
楊老頭冷冷看著他, 說道:“總比我們這些人要強,而且,青城,我說過,你有些本事自己都不知道。”
江青城愣了神,擺了擺手,哭笑不得回道:“可別抬舉我了……要真用得到我我就上,至於那些好話,還是省省吧。”
楊老頭不置可否。
幾個老人始終沉默一言不發,可眼中卻流露出萬分感激的神色,江青城一擺手,正準備進病房,楊老頭蹙著眉頭卻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青城,你知道為什麽……為什麽院子裡只能看見老人嗎?”
“不知道。”江青城納悶說道,他看了一眼楊老頭正經的神色,猜忖著他的心意,輕咳兩聲後繼續說道:“說實在的,剛才進來一看,我還以為是養老院,好像年輕人一個都沒見著,也不對,見了九哥。”
“這裡就是療養院,不是養老院。”楊老頭不耐煩地一挑眉毛,說道:“這裡就是給人看病的地方,雖說老頭得病的概率更高,卻也不是絕對的。”
“你沒看到,不代表沒有,只不過年輕人都窩在病房裡不肯出來,也只有我們這些老不死的蹦跳的活泛。年紀越小卻越消沉,這是件沒太多道理的事,卻真真切切發生著,想比之下,九哥的情況還要更加嚴重一些。”
“怎麽說?”
“因為九哥的病情早就好轉了。”
楊老頭眉眼間的那些沉痛又重了幾分,寒聲說道:“可她還是不願意出病房。”
不用多說,江青城已明白個中深意,驟然覺得心臟一緊,想起那句名言,被哀莫大於心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