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歲進入夢園學藝，五歲便被收入談一手門下成了一眾學徒的大師姐，十多歲便技壓群雄，十五歲那年談一手撒手人寰，臨死前力排眾議讓她當了接班人，再用了十來年的時間，蘇四娘從小小學徒攀升至戲曲大家的水準，帶著夢園走到今天這地步，怎麽看，都得讓人頷首稱一句巾幗不讓須眉。

　　作為秦淮名角，千金難買她一面，更別提深夜入她閨中這種好事了，從某種程度來講，江青城在不知不覺間就得到了一份連想都不敢想的福利。

　　但蘇四娘她自己清楚，她只是一介小女子，沒有那麽長遠的目標與追求，只是個某天某夜都能從睡夢中驚醒，然後坐在床邊長歎的小女人而已。

　　如果沒有身上夢園的壓力，她或許過的是別樣的人生，在某一天路過公園草地，遇到個稍微能談得上話的少年，一聊便是一個下午，然後在第二天一早就去那個地方守著，再次偶然和那人碰上......

　　就像這個世界上大多數的年輕男女一樣。

　　但是她不行，肩膀上壓著的夢園重擔在別人看來是份殊榮，在她看來只是份重擔而已，所以她出門要坐車，此時坐在車裡仍舊要戴上能遮住半張臉的墨鏡。

　　隱藏在墨鏡之下的明亮眼神瞧著看著，卻看不出太多東西，那人就站在人群中間，普普通通的樣貌，普普通通的姿態，連說的話都是普普通通的，看不出太多東西也是正常的。

　　不過那人身邊的女子倒是好美，跟著江青城走出街頭的林婉兮套著一件髒兮兮的外套，外套上零星七八點油痕汙垢，臉上沒有太多保養品保養過的痕跡，頭髮也梳的不好，顯得有些隨意。

　　不過在蘇四娘這類耳聰目慧的大家眼中，當然能看得出林婉兮外表之下美麗的實質，丹鳳眼裡目光頻頻閃爍。

　　“呀，楊老身邊那小姑娘好美啊，差點沒看見.....”

　　名為小雲的丫頭趴在車窗便，隔著一層玻璃，看著窗外遠處走過的四個人，也發現了這點，回頭望著穩坐車裡的蘇四娘認真說道。

　　出於女人的第一反應，蘇四娘恍然一笑，指著窗外林婉兮加重語氣問道:“那你說說看，是人家漂亮，還是我更美一些。”

　　“不一樣，不一樣。”小雲急忙揮著手，“哪有這麽比較的，各人有各人的特點，這不是樓子裡常說的嗎，我看那姑娘瘦瘦弱弱的，倒是讓人憐惜……不過再怎麽說，當然沒有四娘你漂亮了，這還用說啊！”

　　幸好在最關鍵的時候改了口，小雲驚慌失措地捂著嘴，無辜看著蘇四娘。

　　蘇四娘微微蹙眉，在她肩膀輕輕一拍，頗有些惱怒，搖頭說道:“死丫頭，心口不一，下一次要再敢說錯，看我不收拾你。”

　　小丫頭犯著迷糊，心想難道這次說錯了?那下次改怎麽說，難道說四娘不如別人?

　　......很明顯，她沒有了解事情的本質。

　　幾番笑鬧，坐在車前駕駛位上的小六輕輕一笑，看車後視鏡裡的兩人開口解釋道。

　　“你們常在樓子裡恐怕不知道，老街開了個客棧名為老客，老客裡有個遊手好閑的店主和長的水靈的小廚娘，方圓七裡八村都有這話，眼前兩個就是了。”

　　?蘇四娘臉上的神情被遮住大半看不真切，不過嘴角的微笑卻變淡了。

　　出於某種惡意的揣測，小六神秘一笑，繼續說道:“說起江青城小兄弟，為人還真是不錯，跟他也就隻說了兩句話，

卻能感受到他心裡的善意，這年頭本性善良的人不好找，要是還能有幾分趣意就更難了，聽說，他年紀輕輕便已經成了組織一員了……你應該知道那個莫名其妙的組織吧，或許是無聊時候的幾句閑言碎語，當不得真的那種，可話說回來，又哪裡是那麽容易進去的啊！”　　小六臉上的神情變的肅穆，蘇四娘也是如此。

　　“那又怎麽樣，就是個笑談而已。”

　　也不知道是何種情緒，蘇四娘幽幽說了這句，扶了扶墨鏡，催促道:“走吧，沒什麽好看的了。”

　　一聳肩，小六開車準備回程，嘴裡卻喃喃自語說道:“楊老出獄這麽重要的事，也不知道老黃來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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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青城他們當然不會知道遠處路邊車裡有這麽一幕，離開看守所所在的大街，說說笑笑間朝另一條街巷走去。

　　走到這一條街口，再轉過去就徹底看不到看守所了，楊老頭停下腳步，四周望了望，心有所感的江青城順著他的目光望了望，卻什麽都沒發現，腳步就此停下了，沉默很長時間後，江青城問道:“怎麽了，這會有點懷舊了?難道還想回去所裡坐坐?”

　　楊老頭搖頭道:“我在等一個人。”

　　“等一個人?”

　　“嗯。”楊老頭皺著眉頭，有一種說不出的韻味，回答道:“一個你認識的人，不過他估計是不會來了。”

　　江青城轉頭看著楊老頭臉上不清不楚的韻味，雖然不清不楚，卻和楊老頭大大咧咧，平素不太正經的性格有很大差別，問道:“為什麽這麽說?是在等小六，還是說夢園那幫人?說不定人家有事在忙，你就這點屁事，犯不著這麽矯情吧。”

　　“你不懂，我可沒有你說的這麽矯情。”楊老頭強硬回道。

　　江青城確實不懂，楊老頭也沒心情再說。

　　等了會等不來人，楊老頭忽然開口說道:“走吧。”

　　幾個人點點頭繼續往前走，雖說路程不變，眾人的心情卻被楊老頭的正經模樣攪得有些深沉。

　　忽然間，風比先前大了些，有摩托車的轟鳴聲從街道口傳來。

　　此時此刻，楊老頭的雙手背在身後，挺直了脊梁骨，面容依然平靜，空氣中仿佛有股無形的威勢在衍生。

　　江青城好像感受到了，朝楊老頭看了眼，而後再次被摩托車的轟鳴聲吸引轉向正面。

　　來人一身皮衣皮褲，腳下一雙黑色皮靴，頭上頂了一個大大的頭盔，手上也是黑色手套，全身上下一點縫隙都沒有，根本看不出來是誰。

　　他停了車，在離楊老頭還很遠的地方站定，同樣站的筆直，兩人隔空相對，其他人倒像是累贅。

　　然後，他沒與說一句話，也沒有摘下頭盔的意思，只是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響頭，一下比一下重，再起身，白灰在他頭盔正中心的痕跡尤為明顯，最後，他轉身離去，頭都沒回。

　　隨著摩托車的轟鳴聲遠去，江青城不明所以，問道:“楊老頭，這就是你等來的人?”

　　沒有回答，楊老頭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疲憊之色，挺直的脊梁骨像是散了架，把滲出汗的掌心在衣襟上擦了擦，淡淡道:“走吧。”

　　前面一句走吧，後面一句走吧，明明是一樣的詞匯，卻是不一樣的心情。

　　楊老頭率先走在前面，呂千草或許知道一些，歎氣一聲跟在後面，林婉兮則是什麽都不知道撓著頭，江青城呢?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想著事走在最後，越想越亂，嘴裡不停喃喃念著:“難道是……怎麽可能……前兩天還跟仇人似的，刀子都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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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於順利回到客棧，回到這個熟悉的地方，江青城心裡安定，一反先前隨波逐流的狀態，重新做回了這裡的主人，看著熟悉的門窗坐凳，坐著熟悉的太師椅，心裡底氣十足，看著楊老頭憐惜搖頭，直接了當問道:“楊老頭，先前你說等人，就等來那個渾身上下一點肉都沒露的摩托男，你說這人我見過，想來想去，該不會就是那個人吧！可是……可是前幾天不才動了刀子，現在卻給你磕頭來了?”

　　“要說其他人我見過的，也沒幾個，大可不必這般遮頭遮腳的，只有那個人，手底下還有一大幫小弟，要過來給你磕頭認錯，難免有失身份。”

　　楊老頭蔫了吧唧的一揮長袖，說道:“小屁孩好奇心怎麽這麽重！”

　　“那你把那人是誰告訴我又有什麽關系?”江青城惱火說道:“而且我都猜到是誰了，就等你最後確定而已！”

　　“那你說說看我等的是誰?”

　　江青城用鄙視夾雜點同情的眼神看著楊老頭說道:“這還用明說?難道不是小黃魚?關鍵是他為什麽要來見你一面，還要給你磕個頭，這大概又是以前你在樓子裡留下的孽緣吧，那你急匆匆去倉庫找他報仇，難道不是單純說的罩住場子，而是清理門戶去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和咱倆一起唄抓，現在不應該在牢裡關著呢嗎?就憑他受了點輕傷，就能少關兩天?我看他那模樣，不像是在裡面呆了幾天。”

　　“你又忘了我跟你說過的道理。”

　　楊老頭輕笑著拍拍江青城的肩膀，說道:“棋盤裡博弈廝殺，將帥怎麽可能陷進去，這次也是一樣，關進去的肯定是幾個小卒子，他們幫派六七十號人，不可能通通進去吧，這結果我不用問就知道。”

　　江青城怔怔坐在太師椅上，仔細一想確實是這個道理，雖然沒他們那幫人的消息，卻先入為主地以為小黃魚也跟著進去了，實在是有夠蠢的。

　　還有一點，那人皮衣皮褲皮靴，外帶大頭盔和手套，一點皮肉都不漏，自己真看不出來是誰，楊老頭怎麽知道的?想不明白直接問道:“你確定那人就是小黃魚，萬一認錯了呢?”

　　楊老頭不屑一顧:“知道就是知道，哪有那麽多萬一！”

　　沉默片刻，江青城就想通了，或許真是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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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也不簡單啊！”

　　沉默了很長時間，江青城抬起頭來盯著楊老頭認真說道:“你不想說，估計我問了也是白問，我在想，小黃魚神秘的程度，應該比不上那第五個人吧?”

　　?“這個其實可以說。”楊老頭喝了口茶慢慢品嘗滋味，沒名堂說道:“不過說了也等於沒說。”

　　“這話怎麽說?”江青城問道。

　　“因為跟你沒多少關系，跟你稍稍提了點老呂和老白的事，是因為平日裡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你知道點以後別犯了忌諱，加上你加入組織確實有這個權利，至於小黃魚，那跟你半毛錢關系沒有，你要知道了，頂多就是借此嘲諷我兩句罷了，我臉皮厚也不怕你嘲諷的。所以說，你真想要知道，把帳目劃了我就給你說。”

　　“那還是算了……”

　　說這話，肚子就餓了，就擱在客棧吃了頓飯，楊老頭還是老一套的西紅柿炒雞蛋，也不嫌膩。

　　吃了飯喝著茶，江青城忽然從太師椅上站起來。

　　“夜已經深了，趕緊回吧。”這便是逐客了。

　　楊老頭噴了一口茶水，看了一眼門外的豔陽高照，他們一大早從縣城回來，雖說路途難走，可也花不了一天的功夫，搖頭說道:“眼下豔陽高照，距離黃昏都還有兩三個小時呢，你就敢說入夜深了?”

　　江青城跟著搖了搖頭，輕聲笑著回答道:“像這種說法，一般都是勸人回去的，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你沒看呂大爺今天都不往客棧裡湊了嗎，就你理由多，飯也吃完了，杵在這當燈泡啊！”

　　眼老頭嘟嘟嚷嚷著走了，林婉兮出來收拾碗筷，這場景，就和平常一模一樣，江青城怡然自得卻又極為不適，在客棧裡外摸來摸去，就像狗撒尿一樣留下自己的氣息，宣誓自己的主權，忙了一圈，重新坐回太師椅上，那種契合感才好了很多。

　　連江青城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麽他在夢園的時候，在看守所的時候，腦海裡總是時不時地浮現出林婉兮的身影，一想起她，江青城總會有非常多的罪惡感，就想著盡快回到客棧，見一眼這個必定焦急等在門口的人兒......

　　沒有辦法解釋清楚的事情向來會被江青城拋在腦後，看了林婉兮忙忙碌碌的身影，他覺得人生就該如此美妙，招呼林婉兮到了跟前，期待著問道:“林婉兮，假如我被抓進去一年半載的，或者永遠都回不來了，你該怎麽辦?”

　　聽到這句話，林婉兮水靈的大眼睛溜來轉去，她只是個小女生，除了抱著錢盒子去找人，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了，就只能如蚊子般呢喃著，聽不清在說些什麽。

　　江青城見這模樣，頓時惱火嚷道:“好啊，你難道沒想過劫法場救人啊?！”

　　“啊....啊....”林婉兮一臉無辜，又有一點彷徨。

　　江青城向後疲憊地靠在椅子背，失望到了極點。

　　林婉兮看著江青城假裝的失望，卻月眉忽然挑起，低聲說道:“其實……其實，我也想過，不過呂大爺跟我說不用......”

　　林婉兮坐在桌前緊張地看著江青城……胖乎乎的小手攥進了微微用力，好像在傳遞某些肢體語言，不夠清晰，卻格外討人喜歡。

　　臨近秋天的這個夜晚，比以往時候來的更早一些，剛開了一會的客棧門被重新關上，店家和小廚娘像兩隻倉鼠躲在櫃台後面，一筆一劃說著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事，說的有模有樣，簡單而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