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開好了棋紙，江青城開門見山問道:“楊老頭，你應該挺厲害的吧?”

　　“厲害什麽?”楊老頭一臉無辜。

　　“你老上司不是說，你要懂了棋盤博弈，就能統帥一方了嗎?”

　　正準備落子的楊老頭眼皮子下翻，垂著頭看棋盤，看不清表情，嘴裡咕噥了一句，道:“厲害?多厲害算厲害啊，統帥一方就算厲害了嗎?說實話，水太深，說不清道不明，秦檜知道吧?”

　　“嗯。”

　　“秦檜兩次為相，第一次被罷免的時候，高宗張榜朝廷，以示不再複用，可是沒過兩年又重登相位。為什麽，就因為他的黨羽沒清除乾淨，那時候，就算秦檜被貶職近乎流放，被高宗張榜不再複用，還是有人稱呼他相爺，難道就能說他不厲害?以前跟現在其實一個樣，有的人帽子戴的再高也就那樣，有的人在家喝茶水都備受矚目，誰能說得清楚?”

　　楊老頭解釋的話說了不少，可沒那句是在正題上的，倒像是無意中的抱怨嘮叨。

　　隨即，楊老頭看到了江青城奇怪的眼神，也不多解釋，只是搖頭道:“我當然是不厲害了。”

　　“要是厲害，能在療養院裡養老?孤寡老人一個，生病了連個送禮的都沒有，這算哪門子厲害?”

　　“這倒也是。”

　　江青城拍一拍略微腫脹的臉，笑道:“楊老頭你要在厲害點，八成有人搶著把你落在客棧裡的帳結了，哪用一拖再拖啊！”

　　楊老頭頻頻落子，感慨道:“就是這個道理。”

　　回到棋盤上，兩人各持黑白棋子，用的是圍棋的旗紙，兩人比劃頗得章法。其實說實話，五子棋規則簡單，拚的更多的不是縱橫捭闔，合縱連橫之道，而是眼力見，還有一丁點的小聰明，

　　楊老頭剛才喊出的五子棋也能叫棋?確實有一定的道理。

　　因此就算“棋聖”楊不休在此，一時半會也贏不了江青城，兩人拚殺起眼力見，楊老頭卻忽然不以為意說道:“青城啊，邊下邊說，你知道組織裡的其他人嗎?就比如說，呂千草?”

　　江青城發愣，問道:“呂大爺?”

　　“嗯~”楊老頭重新抬頭，瞧著被勾起興趣的江青城，談笑說道:“你不是想知道以前的事嗎?你都是組織成員了，有理由知道這些。”

　　江青城忽然回過神，笑道:“我怎麽感覺是你想讓我分神啊?”

　　“不想知道那就算了。”

　　“別別，想知道，想知道。”江青城低聲下氣說不盡的好話。

　　楊老頭不禁輕輕一笑，江青城猜得不錯，他確實有點壞主意，看到魚兒主動上鉤，也有一種莫名的得意，問道:“你對你呂大爺知道多少?”

　　江青城回憶了一遍呂千草溫良恭儉的好好先生模樣，他仿佛就是天生的文人，骨子裡有股與生俱來的書生氣息與驕傲，刺眼而不傷人，點頭說道:“我知道的不多，呂大爺是個正兒八經的文人，書生意氣，不為五鬥米折腰，我去呂大爺的書屋看過，裡面盡是些古文，頗有些食古不化的意味，不過食古不化的近義詞也能說成溫厚有禮，反正是一副諄諄長者之姿，可比你好多了。”

　　楊老頭撇了撇嘴，極其不認同道:“你要說他是正兒八經的文人，這我認，書生意氣也有點，不過你要說他不為五鬥米折腰，這就很有問題了，你不知道，老呂為五鬥米折腰的事啊，多了去了。”

　　江青城滿臉不信，手上的棋子半天落不下，被楊老頭催促了好多次才隨便找了個地方擱下，

楊老頭趁機下了個套，五子連線，先贏下一句，搖頭晃腦地說著自得的話，大致是“承讓，承讓，慚愧，先下一城，可惜，棋差一招”之類的字眼。　　這些江青城都不關心，急忙問楊老頭:“不是吧，呂大爺怎麽可能為了五鬥米折腰?是不是就單純因為生計問題誤會了?呂大爺的那間鋪子我看過，確實掙不到什麽錢，他來客棧吃飯的次數也是最少，給他匾額錢他也不要，對，肯定是沒錢的緣故。”

　　對呂千草江青城沒有半點齷齪的念頭，反而在有人詆毀的時候花費萬分力氣辯解，只因呂千草給他留下的印象相當不錯。

　　楊老頭重新布置了棋局，輕聲道:“老呂是我見過的最像文人的家夥，渾身都透著股酸臭的文人味，以前的那幫文人喊的口號是什麽?‘學的文武藝，賣與帝王家’，老呂也是這樣，不過時代變了現在不興那一套了，怎麽辦，貨壓在心裡賣不出去，就只能窩在鎮子裡開個鋪子叫‘草堂’，草堂，草堂，又通朝堂，他心裡不是這意思是什麽，這還不夠酸臭的?”

　　“至於說他為了五鬥米折腰，這我還真沒亂說，你呂大爺為了錢財又在鎮政府裡找了一份活計，見了人家都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樣，可算不上瀟灑與意氣。”

　　“難道真是生活所迫?”江青城後悔不已:“早知道當初就該把匾額錢給呂大爺的。”

　　“他是為了生活所迫，卻不是為了他自己的生活所迫。”

　　楊老頭說了個莫名其妙的話，隨即翻了個白眼，隨後頗為奇怪道:“你不是說去過老呂鋪子嗎?沒一點發現嗎?偶，對了，你什麽時候去的?”

　　江青城也很納悶:“該有什麽發現?上次去都沒見到呂大爺的面。”

　　“難怪，我說呢。”

　　楊老頭不停搖頭，自顧自的落子，沉聲道:“等下一次你再去他鋪子，就會發現後院有很大一塊地方，裡面擺了二三十張桌凳，你就明白了，對了，最好趕在周六周日過去。”

　　江青城不解問道:“周末和平常時候，有什麽區別嗎?”

　　楊老頭卻只顧搖頭，道:“不說了，等你自己去看，就能一目了然，然後你就能明白我說的一切了。”

　　江青城喃喃道:“故弄玄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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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於入了夜，跟楊老頭說了半天，總算讓江青城理清許多思路，呂千草，作為組織中的一員，書法了得，他有千草之名，是說他‘書法千變，尤擅草書，草書一筆，能化千形’，本質是個酸腐的文人，開了個書屋自稱草堂，又通朝堂，估計八成是那個意思。

　　而且這個書屋只有在周末趕過去才能看出究竟。

　　呂千草在鎮政府還有份活計，這麽一說立刻讓江青城回想起兩天前和呂千草分別時，楊老頭因怒張口而出的那三個大字:呂八股。

　　不知道就直接問，江青城可不會藏著掖著。

　　“對了，楊老頭，你前兩天指著呂大爺鼻子罵的‘呂八股’，是什麽意思?”

　　一聽這話，楊老頭先是一驚，落子先是錯了，自堵氣眼，而後不由自主地轉頭朝身後看了眼，這才想到自己是在牢裡，而且現在是在夜裡，呂千草不大可能出現在自己後面，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回過頭來，看到江青城鄙視的笑，楊老頭知道被人看穿了心底裡的害怕，訕訕一笑，解釋道:“老呂啊，標準的文人脾氣，只要不觸碰他底線，就跟個好人似的，一觸到他底線，就跟瘋狗一樣。我這不是怕，是為了不必要的麻煩。”

　　江青城一笑置之:“了解，了解。”

　　楊老頭沒理江青城的調侃，反問道:“你知道八股文嗎?”

　　江青城確實不懂，也就沒說話，靜靜等待下文。

　　“八股文，那都是前一百年到兩百年的老物件了，起於宋元，終於明清。”

　　“是不是有點像唐詩宋詞元曲一類的?”江青城問道。

　　“唐詩宋詞元曲是不假，可科舉考試不考這些，是以李白浪跡江湖，杜甫遺憾終生，那時候，唐之取士以賦，宋之取士以論策，明之取士以經義，清之取士則是用八股。”

　　楊老頭搖頭晃腦說了兩句，深表歎息，繼續說道:“不說遠的了，就說清朝，八股文是惟一的考場文字，能否考中，全看學子寫八股文的功力如何，現在說的‘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要擱以前，那就是‘學好八股文，走遍天下都不怕’，這麽說你能明白不?”

　　江青城點頭，他不了解八股文，卻了解高考制度對考生的重要性，在這種制度裡，不用動腦子，只需要日複一日的死記硬背， 所以人人成了貝多芬——背得越多就得越多分。

　　想來八股文應該也是如此。

　　“哎，可惜，到了現代，八股文就不讓用了，說是扼殺了文人的創意，八股文內容空洞，專講形式，成了文字遊戲，讀書人為了考取功名專研析八股文，但八股文的限制太嚴，而且題目限於經書，束縛了讀書人的思想。老呂三代讀聖賢書，偏偏遇到這種事情，自然而然變得家道中落，成了封建社會遺留下來的病根子......要我說啊，其實沒那麽嚴重，八股文的形式響應社會進程而生，又被社會進程拋棄而滅，跟這些個人沒有多大關系。”

　　“而且，八股文也不是一點優點都沒。”

　　“老呂是個徹頭徹尾的書生，乾不了大事，只能在自己草窩裡俯仰自憐，你大概不知道，老呂的八股文水平極高，這才有了呂八股的綽號，而為了響應號召，老呂主動埋葬了這綽號，誰提半句他就跟誰急。”

　　“書生啊，有時候是這個世界上骨頭最硬的家夥，有時候又是骨頭最軟的。這話你可別跟老呂說啊，萬一說漏嘴，他要問你怎麽知道這些的，你可別說是我教你的。”

　　江青城笑眯眯道:“那當然，不過楊老頭，棋盤上你可要當心啊。”

　　說話間，眼見棋盤上已經有四枚棋子連成一線，前後還都沒有阻礙，隨著江青城笑眯眯地放下手上的棋子，五子連成線，贏了。

　　江青城跟著跟著楊老頭這些天好的沒學，卻把洋洋得意學到了深入骨髓，抱拳笑哈哈道:“承讓，承讓。”

　　扳回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