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涼透人心。
客棧裡來了一場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比試,快的驚心動魄,退卻後隻留下一汪淺灘和半片沙礫地,江青城後知後覺,恍然間才明白自己好似中了圈套。
旱煙杆,旱煙杆!
這個被買豆腐大嬸重點提及過很多次的東西卻沒被他放在心上,初次遇見隻當偶然,根本不理解其中的恐怖之處。
所幸,客棧的動靜不大,鄉裡百姓仍在沉睡之中。
這夜還是這夜。
江青城杵著壓門棍看著黑夜中遠遁而去的三個身影,林婉兮則是蹲在地上撿著棋子,黑白棋子散落滿地,不是一時半會能分清的,江青城回過頭來看著蹲坐忙碌的林婉兮,臉上禁不住的詫異,看的非常專注認真,似乎想要把那張臉永遠地刻在自己的腦海中。
還是那句老話,江青城知道林婉兮很厲害,卻沒想到這麽厲害,今晚的一切可全是她的功勞。
關上客棧門,江青城並沒有上前幫忙,而是坐在太師椅中滿是欣賞地看著眼前美景,等了一段時間,等林婉兮分好棋子,低聲說道:“你這麽厲害,還有心思欺瞞老爺?!”
“不是。”林婉兮用最快最簡練的言語回答道,把疊好的棋紙和棋子匣排放整齊,又乖巧地開始收拾別的東西。
“那就是楊老頭不厲害了?”江青城再次問道。
林婉兮歪著腦袋想了想,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熟悉林婉兮的江青城明白,這是她不確定的表現。
“那就是不厲害了。”江青城匆匆下了判定,撇起嘴來微笑,自嘲道:“幾個糟老頭子,有什麽厲害不厲害的,按四川話來講就是,老子信了你的邪!”
聽著江青城帶著兒化音的川普,林婉兮輕輕一笑,也是,今天晚上三人來找茬,說是比試,其實是單方面的壓倒,呂千草根本沒出手,白守人壓根比試的念頭都沒有,倒是楊老頭爭強好勝,可棋局之上一場脆敗,最後點了煙鬥放煙擾亂棋局還是贏不下,生生把自己氣出毛病來,這哪能是高人風范?
隨便一個山窩窩裡,遇見幾個非比尋常的老頭子,就是隱居地高人賢士,哪有這麽懸的事情?
於是,江青城再一次確定下自己的結論。
夜深人靜,江青城關了鋪子,卻輾轉反側久久無法入夢,關於自家小廚娘兼小跑堂,自己的了解好似不夠。
……
……
楊老頭是抽旱煙病倒被抬出去的。
江青城則猜測他是被氣出病的。
對不對呢?顯然,是不太對的。
從客棧出來,兩人抬著楊老頭緊張而有序地消失在黑夜中,拐過兩三個街角,聽著後面沒有腳步聲傳來,前面抬著腳的白守人一松手,楊老頭一屁股墩在地上,發出一聲不大不小的響動,後面扶著腋下的呂千草見狀也隨手一扔,楊老頭便完完整整地躺在地上。
拍拍手,瘦弱的呂千草明顯累的不行,喘著粗氣,低聲沉吟道:“怎麽又他娘的沉了,老四,後面吃力氣,下次換你走後面。”
白守人點點頭,而後轉頭看向地上一動不動的楊老頭,踢了兩腳,道:“醒醒,沒人追來。”
話沒說完,楊老頭猛一睜眼,裂開嘴一笑,拍拍屁股站起來,絲毫沒有半點剛才要死要活的架勢。不僅身體狀況良好,精神狀態也不錯,張開嘴破口大罵其他兩人的毫無作為,連抬個人都抬不動,呂千草還有心思跟楊老頭打趣兩句,白守人則理都不理。
說著說著,楊老頭點起他的煙杆子又抽了兩口。
呂千草聞著煙味咳嗽兩聲,抱怨道:“人家贏了就是贏了,有什麽好說的,我看那個小老板人還不錯,輸就輸了。”
楊老頭不忿,怒道:“誰說輸了,不是還沒完嗎?”
“幾年了都沒長進,贏不過了就用煙遁,有本事你把煙袋子扔了,老大走了也就兩三年功夫,他那些事兒你該都記得,可不就是讓煙杆子害死的,這些年他跟著那個死鬼什麽都沒有學到,我看啊,你再抽真得玩完。”白守人插進話來。
“胡說,點煙那是興之所至,棋局交戰正酣難免嘴裡癢癢,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山水之間’,你懂什麽。”楊老頭強行辯解了一句,提及往日輝煌四人組的老大,浮現哀思之色,勉強說道:“再說我跟老大,那也不一樣,我抽的是旱煙,老大抽的是水煙。”
說著說著,也沒了抽煙的精神,狠狠嘬了一口,楊老頭在牆邊磕了舊灰,收了煙鬥,說道:“還是以往的日子好, 老大抽水煙,我抽旱煙,鬥在一起一待便是半天,可比現在有趣多了,可惜老大就這麽不動聲色的去了……不說這個了,說多了未免也太矯情了些,要說今天晚上,呂千草,你是什麽個意思,老四臭脾氣我也沒指望他,可你呢,故意放水?被一個小丫頭比下去?”
“呂千草,嘖嘖,平日裡聽慣了你的自誇,什麽‘書法千變,尤擅草書,草書一筆,能化千形’,原來全是吹出來的,你草書千形,人家林有萬木,這差了可不是一點半點,我看,以後改個字,叫你呂草包算了。”
面對楊老頭的喋喋不休,呂千草卻始終安靜,從懷裡掏出那張寫著林字的破紙,低頭借著星光在觀摩。
明明星光暗淡,應該什麽都看不清。
想起客棧裡小跑堂宛如天成的注水磨墨潤筆,下筆如有神,精神飽滿寫下的這個林字,簡簡單單的一個林字,或是青蔥,或是鬱鬱,或是厚重,或是鋒利,橫的筆直,豎的挺翹,豐茂葳蕤,草木搖r,只看了一眼,就令他仿佛置身於自然之中,置身於寬茂的草木之中。
盡管墨跡暗淡無光,盡管紙張粗糙有顆粒感,但字體本身的優美多變足夠掩飾這一切,白紙黑字是最騙不了人的東西,一個簡簡單單的林字,恍若有股超脫之感浮躍在紙上。
這是一個沉浸筆墨多年的老學究發自內心的判斷,呂千草臉上沒有什麽表情,慚愧或者狂熱通通沒有,他隻是眼神平靜地看著想著。
隨後,他喃喃自語道:“我可沒說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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