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過去,小鎮只是個普通的小鎮,等深入其中,小鎮就不再普通,反而處處充滿了趣感,猶如婦人陡峭而逶迤的裙底.....或許這種比喻不夠恰當,卻真真切切是江青城所思所想。
再然後,回頭一想才發現,小鎮的趣味來源於那幾個“有味道”的人。
跟著楊老頭從派出所出來,江青城一根煙接著一根抽個不停,不大會半包煙就變乾癟,心頭略微沉重想著事,煙在嘴裡沒幾口就化了灰燼,根本沒嘗出味道,這才明白,抽煙之人不在煙,而在愁也!
楊老頭招呼一聲帶江青城走在小鎮街頭,讓他好好瞧瞧小鎮的美麗夜景,江青城聽話的邊走邊看,走了許久看了許久,猛一回神,真讓他看出些許名堂——並不是景致變了,走來的這一段路跟熟悉的客棧周邊街景沒啥兩樣,高牆窄巷,門口掛的燈籠,路旁是稀疏的電線杆子和路燈,一如往初,可是看風景的心情變了,這個時候江青城才幡然醒悟,這座偏僻的水鄉小鎮其實離他並不算遙遠,在這一刻他才融入小鎮,成了小鎮的一份子。
世人看一個地方,隻覺得美,要是這個地方是家鄉,那就是無所不美,等級是不一樣的,江青城時不時張目遠眺,踮起腳跟使勁張望,恨不得連深藏在簷角下的青苔都看明白。
走著走著,來到一個大型建築,頭頂發著七彩霓虹光的四個大字,清楚地告訴別人它的名字:春風療養院,神聖而莊嚴的地方。
至於為什麽是發光的四個字,只因招牌中春風療養院的風字電路板不靈,五個神聖的大字變成四個:春*療養院,神聖的氣氛一點不剩,反而多了些許淫蕩。
招牌下面還有一群小老頭子小老太太正在發揮“春”字的正確使用方式,扭著腰在跳廣場舞,江青城聽的明白,前一首歌是流傳海內的《小蘋果》,後一首是絲毫不遜半籌的“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綿綿的青山.......”
這人生,果然要不斷發春才行啊!
楊老頭斜著眼看江青城問道:“你知道小鎮標志性的三大建築是什麽嗎?”
江青城搖搖頭表示不知,不過楊老頭既然這麽說了,春*療養院必定是其中之一就是了。
還沒等楊老頭解釋,作為療養院最為出眾最有能力的廣場舞選手,他立刻被拉進了人群,並且是在領頭的位置,江青城在門口看了一會,不僅沒覺得無聊反而樂在其中。
江青城忽然間醒悟,楊老頭說帶自己看的小鎮夜景,該不會就是面前這群廣場舞選手吧?而自己呢,一不小心就誤會了意思?
嗯~~小鎮是幽靜的,是老舊的,這群大叔大嬸呢,是熱鬧的,是先進的,是能跟上時代步伐的,這麽說來確實能稱之為一景......
這人生啊,還真是不停的狗血!
......
......
看了些許時間,被狗血滋到懷疑人生,江青城揮手作別,順著小路回客棧,眼中是不一樣的風光。
去的時候是步行,回來的時候也是步行,還被楊老頭拉著去看了一場夜景,這速度自然就快不到哪去,等回客棧的時候,已經到了深夜。
客棧裡的燈如江青城所想般亮著,小廚娘端著凳子守在門口,不時起身踮腳眺望巷子口,雖然昏黃,雖然狹長,但只要有心,有的東西總會看得到的。等了又等,坐下又站起,踮腳又頹然傾倒,最終,等的巷子頭路燈閃了幾百下,
忽然看到閃爍的路燈下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江青城也看到了那個心心念念的身影。
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生動,小鎮有了家鄉的感覺,客棧有了家的感覺,林婉兮有了家人的感覺......
江青城快步走上前去,看著林婉兮輕輕一笑,林婉兮如釋重負也跟著一笑。
兩人都沒有說話,此時無聲勝有聲。
啪的一聲合上壓門棍。
電燈也熄了。
此間就只剩興奮的蛙叫和好奇的蟬鳴。
......
......
春意闌珊,夏意也闌珊。
鎮子裡參天的樹木格外蔥鬱,陽光透過樹葉的罅隙在地上投出斑駁的影子,在這裡,頂頭是青綠色的,比春天更濃鬱的青綠色,還有地上逃不開的鵝黃底子,青綠配上鵝黃,讓生命的質感不再淺薄、不再稚嫩。
江青城度過了一個沒有半點躁意的夏天,蝸居在客棧之中,流連於烏篷船上,搬出太師椅在楊樹底下乘涼,還不忘訓斥兩句自己小廚娘的曳地長裙短的不像話。
安逸的生活如同淳淳美酒,入口即化,喝著喝著便醉了,根本不給你品味的機會,就在這種生活裡,江青城還找來幾本田園派的詩詞,裝出文人模樣搖頭晃腦吟誦著“半醒半醉日複日,花落花開年複年.....”
說起生意,在經歷過最初的一段飆升期之後,逐漸穩定下來,客棧的名聲在十裡八鄉流傳甚廣,可惜小鎮的天氣就算不熱也沒那麽舒服,客棧裡的涼茶就算再好也沒剛從冰櫃裡拿出來的雪糕透心涼,鎮子裡唯一擁有冰櫃的小賣部生意好的沒話說,就為了這,江青城時不時就得叨叨兩句自家小廚娘當初阻止自己買冰箱的不智之舉。
就算這樣,客棧還是一直處在賺錢階段,江青城也在找著新的花錢之道。
終於和江青城對了脾氣的楊老頭倒是常來,所有的消費通通記在帳上,這事被鎮子裡的其他閑人看在眼裡,起了個蛇鼠一窩的總結性詞語,臉皮厚如城牆的楊老頭和臉皮逐漸也厚實起來的江青城可不管這些風言風語,該怎麽辦還怎麽辦。
吃飯之余,楊老頭還想到了其他的樂子,一次裝作不經意拿出棋盤棋子,笑語盈盈問著江青城:“青城,大爺今天心情好,免費教你幾招,你可得好好學。”
關於圍棋,江青城壓根不會,關於象棋,江青城知道點規則,什麽卒子過河車走直線,馬走日象走田之類的,可光知道規則跟會玩那是兩碼事,總結起來還是兩個字:不會。
當然,不管是不會還是會一點,江青城反正是沒有和楊老頭對弈的打算,這糟老頭子壞得很,說什麽教他幾招,實際上就是見他不會好欺負,來賺點成就感的罷了。
江青城也有辦法,搖了搖頭對著後廚喊了一句:“林婉兮,來陪楊老頭玩兩手。”
楊老頭一愣神,輕輕搖頭,鄙視看著江青城:“青城,可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江青城可不管這些,兩眼看著天花板理都不理他,不一會,林婉兮擦著手從後廚出來,嚇得楊老頭一哆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起了棋盤棋紙。
楊老頭怕林婉兮到這個地步是有道理的,這段時間以來楊老頭不時也翻一翻當時未完成的“當河十局”,在江青城看來就純粹只是口嗨而已,可林婉兮卻是個記仇的丫頭,惱怒於楊老頭永遠記在帳上遲遲不給飯錢的姿態,真的就杠上了,言語間氣急敗壞,兩人又拿出棋盤一頓廝殺,後來,楊老頭接著煙遁又成平局。
有第一就有第二,再然後是第三第四,幾局下來,楊老頭一次也沒贏過,而且在林婉兮適應了旱煙的嗆人味道之後,江青城清楚地發現,棋局時間越來越短,楊老頭使用煙遁的時間點越來越靠前。
時至今日,楊老頭已不敢再在林婉兮面前提下棋的事, 連口嗨都不敢。
關於楊老頭身上最神秘的點有兩個,一個是究竟什麽樣的過往造就了他放蕩不羈的性格,另一個是究竟什麽樣的技藝讓他掏東西與收東西如此之快。前一個一無所知,後一個卻在楊老頭的顫抖之下被江青城僥幸看到一絲端倪,卻也僅是一絲端倪而已。
看著楊老頭恐懼而又憋屈的神情,滿頭銀發大背頭的楊老頭配上這表情愈發搞怪,江青城自然露出一抹笑意,揮揮手讓林婉兮去忙,輕聲道:“楊老頭,可別再耍這些小伎倆了,自討苦吃。”
楊老頭擺正了衣襟,笑道:“不急,有的是機會。”
恰好旁邊桌子上有一小孩吃飯,看了這幅場景,從書包裡掏出課本比對了兩眼,輕輕搖晃,眯起眼睛,吟誦道:“余憶童稚時,能張目對日,明察秋毫,見藐小之物必細察其紋理,故時有物外之趣。夏日吃飯,見楊老頭欲對弈,店主不覺,招林姐姐至於廳中,楊老頭慌張逃竄,果然怕也。惜往日,楊老頭與林姐姐對弈於大堂之中,見棋不妙,徐噴以煙,使之衝煙而飛鳴,作雲霧繚繞觀,旁人煙嗆口鼻,楊老頭卻怡然稱快.....”
小屁孩搖頭晃腦的頗有幾分詩人風采,不等楊老頭髮飆,已經轉身跑開,楊老頭追上去作勢要打,一時半會卻追不上,街坊紛紛笑罵楊老頭又在欺負人。
從地上撿起來剛剛逃竄時丟棄的六年級課本,看著上面剛剛被篡改的《童趣》一文,江青城笑了,林婉兮也淡淡笑了。
這人生啊,沒點童趣怎麽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