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審判決結果下來,縣糧油供銷公司成了被執行人。
顧志廣拿著判決書,再次來到縣糧油供銷公司。
這次接待他的科員態度明顯好了很多,把他直接帶到公司總經理鄭總的辦公室。
鄭總很客氣,聽說顧志廣的來意,示意科員先出去,然後關上門和他密談。
顧志廣也納悶,你堂堂總經理,怎麽談事情搞得偷偷摸摸的?
鄭總給他沏杯茶,對顧志廣說,“顧律師,判決書我已經收到了,但目前我們執行起來有點困難,因為沒錢”。
顧志廣哪有心情喝茶,把杯子放到一邊,正色道,“鄭總,糧油公司是國營大單位,說沒錢,怕是沒幾個人信”。
鄭總看著他,意味深長地問道,“顧律師,你是糧站子弟,對糧站有感情嗎?”
話題突轉,讓顧志廣有點猝不及防,思緒一下子回到了生於斯、長於斯的糧站。
在顧志廣的童年記憶裡,除了鎮上的集市,就屬糧站最熱鬧。
每年暑假,兩個堂弟都會從十八團來到鎮上,住在顧志廣家避暑度夏。
那時候的顧志廣頗感自豪,糧站有著寬闊的大鐵門,走進大門,是跟足球場一樣大的水泥曬谷場,曬谷場兩側是幾幢高聳的儲糧倉庫,倉庫大門的兩邊懸掛著紅色的滅火器,特別顯眼。
志遠、志良第一次見到滅火器,特別好奇,想伸手摸一摸,兩個孩子踮起腳連滅火器底部都夠不著。
倉庫兩側還有消防專用的沙池,十幾個裝滿水的大瓦缸,志遠、志良夠不著滅火器,每一次都圍著水缸潑水玩,年長幾歲的顧志廣總是裝作一副大人模樣,一臉正經地看著他倆玩,到了飯點一手拉一個,將兩個弟弟牽到豐慶河邊的家中吃飯。
每到收糧季節,糧站的碼頭特別繁忙,很多農戶撐著船,船艙裡是沉甸甸的糧食,船沿幾乎和水面持平,農戶們都是星夜從家裡出發,天不亮到糧站碼頭排隊。
顧志廣時常坐在屋外臨水的石階上,看著眼前一瓢一瓢的糧船,總擔心水會漫進船艙。
有一次,爺爺也坐著石階上,看到眼前不遠處的船工正吃力地撐著船,告訴顧志廣,有三種職業最艱苦,分別是打鐵、撐船、做豆腐。
年幼的顧志廣未涉世事,天真地問爺爺為什麽。
爺爺摸摸他的小腦袋,說道,“因為這三個行當既枯燥又費力氣,你要好好讀書,以後要坐辦公室,拿筆杆子。”
稚氣未脫的顧志廣用力點點頭。
忽而爺爺笑著問,“村裡有個人把這三種行當佔全了,你好好想想是誰”。
顧志廣偏著頭,睜大滴溜溜的雙眼,使勁想,十八團村裡他沒見過打鐵匠,撐船的每家每戶都會,做豆腐的倒認識,不過也只是一個行當。
爺爺笑而不語,目光落在了碼頭前的糧船上。
顧志廣順著爺爺的目光看去,隱隱約約辨識出一個中年人正在岸邊系船繩,靈光一現,激動地叫道,“爺爺,我知道了,就是趙大鐵”。
原來岸邊的中年人就是十八團做豆腐的,他有個外號叫“大鐵”,跟“打鐵”是諧音,做豆腐的趙大鐵撐船來賣糧,一下子把三個職業都佔了。
爺爺哈哈大笑,摸著顧志廣的腦袋連說聲說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這是顧志廣記憶中為數不多的跟爺爺在一起的歡樂時光,自從初中輟學後,他跟爺爺的關系急轉直下,至今未能彌合。
顧律師、顧律師……
鄭總連喚了好幾聲,才將顧志廣從記憶中喚醒。
顧志廣呐呐說道,“我現在還住在糧站,當然有感情”。
鄭總的言語慢慢變得神秘起來,悠悠然念出了兩句古詩:碩鼠碩鼠,無食我黍!
顧志廣一愣,這兩句他熟,脫口而出問道,“糧站裡有大老鼠?”
鄭總又故弄玄虛說道,“此鼠非彼鼠,是人禍,非天災”。
顧志遠被他說糊塗了,直截了當問,“鄭總,你有話請直說,別念詩了”。
鄭總收起笑,認真說道,“我是年後剛剛調任糧油公司,三個月不到的時間,發現下面糧站有做假帳、真虧空的問題,但我一個總經理,在公司連個自己人都沒有,沒時間也沒精力去查,這次接到敗訴的通知書,我覺得是個機會,不如你幫我去查帳,把糧站裡的碩鼠揪出來,給老職工的社保補繳款就有了”。
顧志廣苦笑,“鬧了半天,鄭總你想把我當槍使啊?”
鄭總兩手一攤,“顧律師,我現在真是兜比臉還乾淨,你把糧站主管部門都告了,能做不能做的都做了,去查區區一個糧站的帳,應該沒問題吧?”
顧志廣被他的話氣樂了, “鄭總,剛剛你還說我是糧站子弟,糧食系統的規矩我還不知道嗎,我又不是糧油主管部門的,憑什麽去查帳?”
鄭總馬上拉開辦公室抽屜,從裡面拿出兩張紙,遞給顧志廣。
顧志廣接過來一看,一張是《關於豐慶鎮糧站退休職工社保補繳困難的情況說明》,洋洋灑灑好幾段文字,就是說糧油公司沒錢,執行判決困難。
再看第二張紙,卻是給顧志廣的授權書,因為執行困難,原告代理人顧志廣多次申訴,現授權顧志廣參與糧油公司帳務查詢,以證明公司真的沒錢。
而查帳的第一站,就是顧志廣家所在的豐慶鎮糧站。
這鄭總,原來早有預謀。
顧志廣也不傻,他反問道,“鄭總,你是公司一把手,想查帳的可以組織一批人,好好查一查,何必要借助我這個外人之手呢?”
鄭總歎口氣,“顧律師,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雖然我是總經理,但糧食系統盤根錯節,就像你一直耿耿於懷的那個老錢站長,你把縣裡單位跑遍了,他老人家是巋然不動,個中緣由,就不用我明說了吧!”
顧志廣點點頭,確實如此,想動他,我還得另行民事訴訟。
“所以啊”,鄭總繼續說道,“我親自出面的話,意圖太明顯,萬一得罪了人,怕是以後在糧食系統寸步難行,而你顧律師就不同了,據我所知你辭掉了律師事務所的工作,在河畔縣也沒有產業,可以放手一搏,既為了你父親的退休金,也為了幫糧站滅一滅大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