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尋羽的乾咳中，卡撒回過神來，想起自己只是在進行一場閑談，而不是一場進行拉動盲目者的煽動性演講。
　雖然有些意猶未盡，但卡撒還是終止了自己毫無意義的渲染。
　就好像那些在夜深人靜突然聖人一般反思著自己過往的人，只會在第二天重新戴上虛假的面具與習慣去生存，生活也只會一如既往的在正軌上運轉。
　話題，也又一次被拉回正軌。
　“和無數人同樣的，這個家夥的一生都在妥協中度過。哪怕他現在頭戴王冠，身穿彩袍，手中執掌著無數的權力，也依舊在不斷的妥協。因為對於他而言，妥協就是他唯一的生存方式。”
　“我只看到了懦弱，懦弱與恐懼才是惡果的起因。”伊尋羽說道。
　“那只是表象，在不斷妥協後所表現出來的一種狀態。我知道你的意思，哪怕荒野中沒有長出爪牙的小狼都敢對人咆哮，一個人面對苦難最糟糕的結果也不過是一個死。”
　“對。”
　“但如果我告訴你，他的出生就是一場政治妥協的結果。他的母親是一場戰爭失敗的賠禮，他的父親千百兒孫環繞卻從未對後代產生過一絲親情。在他出生的那一瞬間，便被以‘敗國之血有辱血統’為名奪走了延續後代的權利，還是由其母親親自操刀。在他的一生中，從母親那裡體驗到的親情本就是扭曲的，見到最多的便是母親對於妥協的麻木，感受最多的就是其他人對他的無視，人生中學會的第一句話便是‘對不起’，坐著跪著的時候加起來都沒有跪坐多。明明身份高貴，卻活的連地牢中的囚犯都不如——哪怕囚犯都能有放風的時間，但他十歲之前的活動范圍卻永遠只有一間陰暗潮濕的房間，食物也永遠是單調而毫變化，連說難以下咽的權力都沒有，因為他從未品嘗過其他食物……”
　卡撒的話語頓了一下，“荒野中的小狼敢於咆哮，尚且有母狼血脈中的野性作為傳承。但如果母狼的耳朵都是軟的，你覺得這種母狼哺育出的小狼又會如何?”
　耳朵軟?
　那麽狼就不是狼，而是狗了。
　“繼續。”
　伊尋羽摸著下巴，從思索中回過神，平靜說道。
　“當然，從小到大，他的一生都是如此。在這種情況下面對欺負侮辱羞辱他都不會生氣，因為這對於他而言就是生活的日常。而無論是見到誰，他下意識的反應便是躲在一邊，然後時刻的將‘對不起’掛在嘴上。孩子都是有著學習的本能的，他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了和他母親一樣的人。”
　“嗯…所以，沒有外力的干擾，我不信他能成為一個王。”伊尋羽打了個哈欠說道。
　“當然，正如你所想，我就是那個外力。雖說並不想干擾這段歷史的進程，但因為實在是太感興趣了，所以忍不住就稍稍插手了一下。”
　“交易的內容?”熟知卡撒惡趣的伊尋羽直接問道。
　“我和他簽訂了契約，我讓他坐上那個位置，手握天下大權，享受榮華富貴，甚至是窮盡凡人一生所能得到的榮耀。至於代價，你覺得會是什麽?”
　“…就等價交換原則來講，哪怕是將他的全部都用來交換，我也不覺得他付得起這個價錢。”
　伊尋羽說出了自己的評價。
　“等價交換固然重要，可惜我簽過的契約中，似乎就沒有幾分是真的等價的。因為我覺得有趣，所以就仁慈的只是要了他的‘一切’，並告訴他一個固定的收取的時間。”卡撒說道。
　這意味著在交易之後，這個家夥的一生將會有一個明確的倒計時。
　“各取所需，未嘗不是一種等價交換。”
　“對…等等，這是我要說的台詞才對?”
　“繼續?”伊尋羽愜意的做了個請的姿勢。
　絕不是為了小小的回禮一下什麽的，她不是那麽小氣的人。
　“嘛，總之我用一系列普通人勉強能接受的手段，讓他坐上了那個位置。”
　說到這裡，卡撒的話轉了個彎，
　“你知道他在成為帝王后最常去的地方嗎?”
　“哪裡?”
　伊尋羽下意識的想到了各種享樂的地方。
　“書館。”
　卡撒說出了讓伊尋羽略感詫異的答案，“一個曾經他連看都不敢看的地方，之後他只要有時間便一直停留在圖書館中，閱讀著此前連名字都未曾聽過的書籍。如饑似渴，甚至舍棄了柔軟的大床”
　“這個人……不簡單啊。”伊尋羽突然眯起了眼睛。
　“確實不簡單，或許是生來便遺傳了強大的基因，或許是無數苦難造就了這樣的怪物。總之，如果他的身世不那麽糟糕，哪怕是一個平民甚至奴隸，都不至於落得之前我說的那種下場。”
　“嗯…”
　伊尋羽目光轉向一旁靜止的畫面，若有所思的說道:“但據你所說，他在成為帝王之後，也依舊?”
　“一個人的習慣是很難改變的，更不要說在他二十五歲的生命中一直保持的生活習慣。依舊以你熟知的狼為例，如果將狼從小和狗養在一起，發出的叫聲就是狗叫而不是狼叫。甚至還有另一個例子狼孩……你應該記得舊世界的新聞吧，那些被狼發現的孩子直到死去也保持著狼的習慣。”
　“比如?”
　“呵呵……他是在成為帝王后第一個在國際桌上因為恐懼而摔倒，接著下意識跪倒在地，可以說是創造了史上最丟人皇帝的記錄。而對於大臣們的建議，只要是稍微言辭激烈一些，便會畏縮的選擇同意，這也造成了國會一度變成了比誰嗓門大的菜市場。走在路上，他依舊會下意識的為迎面走來的人讓路……”
　就好像縫匠在成為皇帝後，看到自己身上衣服破洞會下意識的第一反應找針線……這個人在成為國王后，那些之前的習慣讓其幾近成為了笑柄。
　“真是可悲。”
　“還好。”
　卡撒又一次看向那個靜止的人影，很胖……但這種胖缺不是因為吃的多，而是食物中含有的毒素在他的的體內堆積，嚴重影響到了這個人的健康。
　“最後，他之所以抱著我的腿哭泣，也不是為了祈求什麽，他的身上也早就沒什麽好舍棄的了。他只是對於自己的妥協而哭泣，為自己的一生而痛苦。在讀過書館近半藏書後，他已經徹底的從混沌中清醒過來。假以時日，他將會是一位傑出的王。”
　“結果時間到了，對嗎?”
　“對，但這不是我故意如此。時間早已確定，我也不會去進行任何更改。他是在死亡臨近的最後一天才醒過來的。就如同你之前所說，當一個人走在冬天的雪地上，衣服一件件的散落，身上沒有一件衣服，然後就那樣的死去。而在這個過程中，總會有那麽一瞬間的回光返照，凍死者會忘記寒冷，身體變得輕盈，大腦前所未有的清醒……接著，回憶自己的一生，接著大徹大悟。”
　最後，一切也就結束了。
　而這個人，卡撒必須要承認，這次的交易久違的讓他體驗到了不一樣的感覺。
　漫長無聊中的一種，新鮮感。
　“……”
　沉默了一陣，伊尋羽敲了敲扶手說道:“你……本來我都相信你真的失去對這裡的選擇權，但現在我卻有點不確定了。這次的回憶，真的不是你希望我看到的嗎?”
　“這個，誰知道呢。”
　“從你說話的方式中，我覺得……你是不是覺得，我一直因為小時候的生活而感到自卑，又或者將小時候的經歷當做一種生命的汙點?”伊尋羽依舊思索著問道。
　“你覺得呢?”
　從一開始，卡撒的想法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伊尋羽自己的想法。
　“我從來不這麽覺得。”
　伊尋羽搖了搖頭，
　“卑微，或許我曾經確實卑微過， 但卻從不是因為自己小時候的生活。因為我的記憶比較特殊，對於小時候的事也一直有著清晰的認知。也正因如此，我十分清楚我小時候的生活看似貧苦，但卻並沒有真的遭受過什麽苦難，更沒有體驗過那種連日饑腸轆轆，對於被活活餓死的恐懼。”
　“所以?”卡撒有些明白伊尋羽想說什麽了。
　“真正辛苦活著的是我姐，那個用肩膀抗下生活重擔的人。要知道，小時候我的生活無論多差，至少上面還有個遮風擋雨的……我沒有那麽不懂事，覺得世界上一切的苦難都是衝著自己而來，我也能清晰的看到有人活著比我更累……當年那個冬季，她完全可以將我扔下去尋求更好的生活。”
　說話間，伊尋羽腦海中閃過一個畫面，
　小時候，那個拿刀對著自己手腕比劃思索的身影。
　那是自己生命中真正卑微的一角，
　伊尋羽看不起曾經的那個自己，但卻能夠接受與理解，並正視自己的曾經。
　自己現在所做的，就是為了避免那一幕的重現而不斷努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