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一直有看瓊州日報和常州日報,時常見國公爺的文章見諸報端。那時,小女子便在想,國公爺是有宿慧之人,字字句句都見真知。剛剛聽您一席話,心中愧疚減少許多,可卻又覺自己更俗不可耐了。”
左弗笑了起來,“人向生而求乃是本能,怎談得上俗氣?固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之說,可世上的事哪是一兩句便說得清的?如人飲水之事,旁人不解也罷!只是莫辜負了父母兄長的期望,懷著他們的期待好好活下去才是真的。”
“多謝國公爺。”
尹梔蕙眼裡湧出淚,“能得國公爺這番話,梔蕙便有了活下去的力量。”
左弗起身,走到她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如花兒般,不要輕言放棄。若是不嫌棄,我那兒還缺個能寫會算的女文書,若你願意,明日便來我軍中大營報道吧。”
說著便是抿嘴一笑,道:“我的文書月俸不少,足夠你下輩子過得瀟灑,你考慮下?”
說著便走了出去,揮揮手,“不著急回答,你明日再來,我且去忙了。”
左弗的身影消失,而身後的尹梔蕙卻已跪了下來,滿含著熱淚,哆嗦著唇久久,忽然拜服下去,“梔蕙謝大人再造之恩!!”
尹梔蕙不但勇敢,還很聰慧。
她比左弗更清楚彼時的宗族內部到底是個什麽鬼樣子,也更清楚自己這樣的人回了家會是什麽待遇。
被人嫌棄還是輕的,搞不好還會被“自殺”,而左弗這是給了她一條活路。
是啊,能好好活著幹嘛要死呢?兄長救自己,不就是不想自己死嗎?為什麽要感到羞恥?
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輕顫著身子,額頭貼在手上,忽然狂哭不已。
李想聽見了哭聲,問道:“大姑娘,那尹姑娘沒事吧?”
“讓她哭吧。”
左弗聲音略有些消沉,“任誰一夜間沒了家人都是要狂哭的,讓她哭,等哭夠了,心裡的痛楚傾瀉掉,從此以後便能更好地活著了。”
烏金西墜,左弗望向天邊,雲彩已染上了絢麗的紅,她想起尹梔蕙,想起這場戰爭無數失去家人的人,不由喃喃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制度不改,所有的人便要這麽一直痛苦著……”
沒人明白左弗最後一句是什麽意思,只有左弗心裡明白:這大明若是不變革,怕是清人一退,整個社會又會陷入死氣沉沉的怪圈中,最後即便擁有了高產糧的百姓依然會餓肚子,賣兒賣女……
這一路行來,她已見到了太多的腐朽,太多的黑暗。她以為,她大興教育,大辦工廠便能改變這世道,可她錯了。
這土壤有問題,即便播再多的種又有何用?風化的土壤內又怎能長出糧食?怎能長出參天大樹?
這大明……
要變法啊!
她的眼神瞬間變得凌厲了起來!
想起自己母親的暗語,想著京城發生的事以及……
一登帝位六親絕,你果然變了啊!
垂下眼,將所有的情緒收斂,她手扶著自己的鋼刀,走出知州衙門,道:“這兩日修整一番後,後天立刻動身出發將俘虜押解至淞滬。”
“是,大姑娘!”
兩日後,大軍開拔。
湖州的父老前來相送,左弗一番安慰後,便是跨上馬朝著上海的方向而去。
她已留下了人善後,而這戰後重建的事在尚未得到準確的旨意前也不能大包大攬,大致差不多就行了。若是天子撥款,她倒是可以賣點東西給這些負責重建的人,至於他們會不會來買,那就是他們的事了。
眼下家裡必是不安穩,在這個節骨眼上,哪怕對百姓再同情她也得忍著,免再被人尋了借口攻擊。
尹梔蕙坐在馬車上,得知跟隨在左弗身後的那幾位小將軍裡有救自己的人,便尋思著,等到了淞滬必要去親自登門感謝一番。
若是以往這般舉動定是不合規矩的,一個閨閣女子去感謝一男子,哪怕是救命恩人也會遭詬病。
但眼下的尹梔蕙已想得透徹,既已是世人眼中的不潔之人又何必再惺惺作態?隻依從本心活著就是了。
世上說鎮國公壞話的人多了去了,人家不照樣活得瀟灑?所以,重要的是自己怎麽看,而不是別人怎麽看。
一路奔波,一天之內就趕回了松江。
王啟年率領著松江府的文武官出城十裡相迎,而一眾鄉紳百姓亦跟隨其後。
韃子的陰謀再次被粉碎了,大家又能安心過日子了。對於造成這局面的人,他們必須出來相迎以表感謝之意。
“王大人!”
左弗下馬,拱手道:“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不辛苦, 不辛苦,比起國公在戰場廝殺,王某哪裡算得上辛苦?”
二人客套了一番後,便又與鄉紳百姓們打了招呼,說了一番場面話後,這才進了城。
入了府衙後,王啟年揮退所有人後,拿出一封信來,遞給左弗道:“你看看。”
左弗有些納悶,可卻沒問為什麽,將信拿出來從上到下快速瀏覽了一遍後,驚訝地抬頭望向王啟年道:“百官叩闕?竟是因陛下欲升任我為兩廣總督引起的?”
“難道國公爺不知道嗎?你家人未給你書信嗎?”
“給了,但並未提及此事。”
雖說跟老王搭檔還算愉快,但左弗也不是初來的嫩頭青了,自不會提自己已知京城出了風波的事。
所以剛剛那驚訝也是作假的,只是鬧出了百官叩闕之事倒的確是她沒想到的。
“國公爺,此事……”
王啟年望著左弗的眼裡帶上了同情,可他最終卻是沒再說下去。
友人的信裡提及了百官叩闕的起因與結果以及天子對左伯的處理,但有些話是不能明說的,只是他看過這封信後已隱隱猜到了此事背後的推手乃是天子,而天子會如此做,恰恰證明了,他並不像表面那樣恩寵左家。
不,應該說恩寵有,防備亦有。而這一點,相信以左弗的智慧應也是能猜測到的。畢竟共事一場,他對左弗的為人又比較欣賞,所以終還是忍不住將信拿出來了,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用意,早做準備,推掉這回的封賞,以安天子心,保全左家軍以及瓊州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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