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農的目光,慢慢地軟化下來。
他沙啞著聲音道:“微風舞細柳,淡月隱梅花。這句詩雖然比先前那句活一些,但還是缺乏靈性。莫不如改成,微風扶細柳,淡月失梅花。”
樓晏眼中掠過訝色,仔細品了品:“微風扶細柳,淡月失梅花?這個扶字,果真比舞字更加靈動,既是微風的動作,也寫出了細柳的嫋娜之姿。同樣,隱字重在月色,失字卻讓月與梅合為一體。一字寫兩物,果真精妙!”
花農看向他。
他的眼神很複雜。
有一點激動,有一點感慨。
原本木然的神情,帶上了淡淡的激動。
“你是第一個,說我寫得好的人。”他道。
“是嗎?”樓晏向他點了點頭,“想必你先前遇到的人,都沒什麽水平,連好壞都分不出來。”
花農啞著聲音道:“他們,不是分不出來,是不給我機會說。一個種花的農戶,懂什麽詩啊詞的,我的手隻配和泥土在一起,怎麽能握筆呢?高貴的讀書人,才有資格品詩論詞。”
樓晏搖了搖頭:“可惜了。”
“可惜什麽?”
樓晏道:“可惜你早年沒有去無涯海閣。在那裡,只要你才學夠高,不管是什麽出身,都可以得到正視。我有一個師兄,他原來是打鐵的,隔壁住著個老秀才,他每日打鐵之余,就站在別人窗外聽書。久而久之,他背下了幾乎所有典籍。他想去念書,可走了很多地方,都沒有人肯收。因為他們覺得,一個二十多歲只會念不會寫的鐵匠,沒有教學的價值。”
“那後來呢?”花農不由自主上前一步,緊盯著他。
“後來,他到了無涯海閣。我的恩師聽說了他的故事,親自見了他,將他收入門下。二十多歲才開始學寫字,你知道這有多難,他每天都在沙子上寫字,足足三年,終於可以下筆了。又過了八年,他在三十五歲這一年,高中狀元。”
樓晏微微一笑:“如果你去京城,可以見到他。他在翰林院,姓呂,名康。”
呂康,翰林學士,景元年間丁卯科狀元。
“無涯海閣……”花農喃喃道,“原來有機會的……”
“是啊!你有機會的。”樓晏慢慢靠近他,“你比他強,他當時只會說不會寫,你卻是會的。這些字寫得多好,苦練了很多年吧?”
“……三十年,整整三十年。”
樓晏點點頭:“比我寫得好。”
“可為什麽我沒有這樣的運氣呢?”花農喃喃道,“為什麽我碰到的,都是一些蠢貨!”
“因為這世上,本來就是蠢貨多。”池韞走過去,看著桌上寫了半幅的字,讚歎,“筆力遒勁,筋骨有力,好字!”
他們在說的事,池妤聽不太懂。
她只是覺得這屋子很好看,明明用的都是些粗糙的東西,可就是擺得很好看。
東看右看,她忽然瞄到了什麽東西。
一點點光亮,很鋒利……
“啊!”池妤叫了起來,指著角落,喊道,“刀!刀!”
這句喊聲,打破了相談甚歡的氛圍。
花農一步衝過去,抓起那把刀,拉出藏在牆體裡的俞慕之,喝道:“別動!”
雪亮的刀鋒,架在俞慕之的脖子上。
被布條捆著嘴的俞慕之嚇得魂飛魄散。
“唔唔,唔唔……”
不要啊!他不想死!救救他!
“啊!”池妤叫得更大聲了。
池韞拍了拍額頭。早就警告她閉嘴了,居然還是出事了。
“你們,是來找他的,對吧?”花農啞著聲音問。
此時否認,沒有意義。
樓晏點點頭:“不錯。
”花農古怪地笑了起來:“出身好就好啊!這麽個廢物,也有人來找他。”
樓晏皺了皺眉,池妤已喊了起來:“你說什麽?俞二公子才華出眾,怎麽就是廢物了?他還很好心,昨天那些人欺負你,是他幫了你!你恩將仇報!”
花農冷笑:“他怎麽不是廢物?連句詩是好是壞都看不出來。他和那些廢物,沒什麽兩樣!”
“你……”
池妤還想再說,卻被池韞搶先:“說的不錯。”
花農頓了一下。
池韞目光輕蔑地掃過:“這俞二公子,就是個繡花枕頭。老人家,你可能不知道,他原來是我的未婚夫,可實在是太沒用了,我就退婚了。別人都說他才華出眾,可他是太師府的公子,我實在不知道出眾在哪裡。”
花農盯著她,眼中充滿懷疑。
“你說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不公平的事?我自忖才學不輸這些人,可就因為是女子,連進考場的資格都沒有。不僅如此,我甚至不能宣揚自己的才學,因為會讓那些男人覺得丟臉。 呵,他們不反省自己蠢,只會讓別人閉嘴。”
“是啊,只會讓別人閉嘴……”花農想起了很多事,從年輕開始,這麽多年……
忽然一陣風過,他想抓緊手裡的刀,手卻一軟。
卻是樓晏抓起桌上的鎮紙,擲了過去。
花農重新抓回砍刀,樓晏已經撲到,手掌扣住他的臂膀,用力一拉。
“啊!”
池韞急步上前,踢走掉在地上的刀。
“你沒事吧?”兩人同聲問。
“沒事。”又是同聲回答。
“唔唔……”俞慕之淚流滿面,提醒他們,他才是有事的人!
池韞笑了起來,伸手去解俞慕之身上的繩索。
一解開他嘴上的布條,俞二公子“哇”一聲乾嘔起來,一邊嘔一邊抹眼淚。
“好可怕,他、他要砍我的手……我要是手斷了可怎麽辦?以後不能寫字,連吃飯都要別人喂……”
池韞提醒:“俞二公子,你想什麽好事呢?他怎麽會隻砍你的手?等把你的手砍掉,他還會砍你的腳,還會挖出眼睛,割掉舌頭……最後剁成碎塊,埋到桃花樹下,變成花肥。你還想著吃飯要別人喂?你自己都喂了那些桃花樹了。”
俞慕之一愣一愣的。
“你、你……”
“我什麽我?快起來吧!趕緊出去喊人。”
俞慕之才經過這麽恐怖的事,整個人都是軟的,弱弱地道:“我走不動啊……”
“你還真是……”
樓晏淡淡瞥了一眼:“吹哨子。他們應該搜進林子了,能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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