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征召營扎了營寨,宋質以慰問傷兵的名義來看了李蒴,陳樸既特意關照此人,那其中必有緣由,怠慢不得。
為了不顯得過於親近,宋質稍坐一下就離開了,齊威忙借著送客的因由跟了出去,他想借著這個機會,看看能否靠上宋質,給人家當個親兵什麽的。
衛冬不在,齊威一走,帳裡僅剩三人,嶽純尋思尋思也離開了,將空間留給了李蒴和李霆。
“衛冬呢。”短暫的沉默,李蒴率先開口。
“旅帥把他叫走了,今天有不少傷亡,他去幫著統計善後。”李霆說著哂笑一聲,“統計傷亡不就是查數麽,旅帥居然連這個也要叫他。”
李蒴笑笑,“衛冬挺好的,唉,今日是我衝動了,若非他和嶽純幫忙,怕是咱們兩個全都要出事。”
李霆想著危機時刻突然出現的大盾,臉上滿是兒子出息後老父親的欣慰笑容,“平日裡看不出來,沒想到關鍵時候還真扛事,嘿……”
果然是我李萬鈞看中的朋友,李霆在心裡補上了一句,不出聲是因為心虛,在涿州時,他可是不很待見這個人的。
“也虧得他機靈,半路上撿了個盾牌,要不然我們兩個也不是那烏槐人的對手。”
李蒴摸了摸傷腿,面上露出難言之色,“想不到那人竟然是夷離堇,唉,若是早知道,我是絕不會上的。”
李霆少年心性,戰事過去了半天,凶險的戰事早已化成了吹牛時精彩的故事,全然忘了自己瑟瑟發抖的樣子,只剩下了對未解之事的好奇,“三哥,你不知道那人是夷離堇?”
“我怎麽可能會知道。”李蒴輕輕搖頭,“我只看出來了那是個頭目。”
說著李蒴從懷中摸出一把連柄一尺長的匕首,匕首的柄鞘皆是金製,長久摩挲使得表面氧化嚴重,光澤暗淡,隻鞘兩面那拇指大小的寶石熠熠閃亮。
李霆看的呆掉了,李蒴將匕首在他眼前晃了一晃,收進懷裡,“這是我在夷離堇身上摸到的,本想送給你,看你的樣子,還是放在我這一段時間吧,等回家了再說。”
李霆回過了神,咽了口唾沫,狠狠點了點頭。
“唉,夷離堇的刀,還真不敢拿來換錢,被人認出來就麻煩了。”
李霆撓了撓頭,糾結了片刻,開口道:“三哥,你為什麽要把咱們的功勞,說成是張統領的啊。”
李蒴默然片刻,長歎口氣,“若只是個小頭目,我是不會讓的,可夷離堇就不一樣了。”
李蒴頓了頓,組織一下語言,“這幾個月,我問過嶽純,功勞是怎麽算的,嘿,你別這麽看我,既然出來了,就一定要賺回本,是以在我從家裡出來的時候,就沒想著安分。”
“三哥,娘讓你帶我出來,該不是因為你穩重吧。”
“穩重?”李蒴輕笑了笑,“你三哥從來都不是個穩重的人,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腦子裡想的跟你一樣,為此,我跟二哥還專門去找了一個老捕頭學本事,給咱爹氣得夠嗆。”
“真噠,三哥你學過武?”
“沒學過,那老捕頭是教了我們兩手抓賊的功夫,不過當時學得不好,這麽多年又沒怎麽練過,手早就生了,現在估計只能欺負欺負老實人……”李蒴說著突然收拾情懷,拉回話題道:“這個等有機會再跟你說吧,我們剛才說到計算功勞這裡,嘿,老四,咱們這兩身皮甲一百多貫錢,你知道這些錢需要多少顆首級才能賺回本麽?”
“十…個?”
“那倒不至於。
”李蒴笑道:“不過憑咱們哥倆,想回本絕對不可能,而且多數時候斬首都要分伍裡人功勞,像咱們伍長齊威這種出去單打的情況太少了。” “在營州住了將近一個月,我以為這次征召一定折本了,想不到最後來了機會……”李蒴沉默片刻,“其實在烏槐人出來的時候,我也挺害怕的,戰場跟我想的完全不同。”
李霆詫異道:“我看你挺好的啊。”
“怎麽說我也比你大十多歲呢,自是恢復的快些。”李蒴抱著傷腿調整了一下坐姿,“其實在嶽純叫咱們走的時候,我挺難受的,既想撈點東西,又有些害怕,正因這種心思,我才想找個地方看看,然後就看到了夷離堇。”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團人,大概二三十個,說來也巧,看過去的時候,這夥人身上不知道什麽東西正好晃了我的眼睛,等我再能看清時,二十多人就已經被乾掉一大半了,人數少了,我才發現他們是在保護一個人,甚至用肉身為那個人擋箭。”
“接著,你就過來找我了,就在咱倆說話的功夫,我眼睜睜地看著他人的護衛被削減到了三四人,他自己也中了一箭……”
“若是那片亮晶晶沒晃到我的眼,我可能就不會注意到他;若是他沒中箭,我可能也不會起這個心思;若是你沒來找我,估計起了心思我也不敢去……這些都應了,我覺得這是上天給我的啟示……”
“三哥三哥你別說了。”李霆忽然打斷,“就屁大點個時間,你能想這麽多?既然你都言明了年輕時跟我一樣,那就直說得了,你想上!”
李蒴一怔,接著臉上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壓低聲音從牙縫了蹦字應了李霆,“沒錯,說那些廢話幹嘛,老子想上。”
李霆瞬間無比激動,再也坐不住了,想跳起來轉兩圈,又因為帳篷太矮直不起腰,正好給李蒴深深鞠了一躬,“三哥你好,我們要重新認識一下了。”
“滾蛋。”李蒴揮了揮手,“唉,只是沒想到居然撞上了夷離堇,也不知道這運氣是太好了,還是太壞了。”
“當然是太好了啊。”李霆趕忙叫道:“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麽不認這個功勞呢。”
李蒴沉默片刻,歎氣道:“夷離堇的功勞足夠一個人從升到校尉了……”
“校尉……比楊旅帥還高一級呢。”
李蒴看著李霆,“咱們不說校尉,就說楊浦,甚至楊浦咱們都不配提,就說嶽純,你有嶽純的本事麽?還有就是咱們家裡可認識一個從軍的人?真是做了校尉,你能提拔上來一個心腹旅帥麽?”
李霆呆了呆,“可咱們有功勞。”
“這功勞,張統領拿了,是陣斬,是大功,咱們拿了,叫撿漏,是混子,要是真從軍了,一沒本事二沒人脈,功勞還不硬實,怎麽當這個校尉。”
李霆一時語塞。
“再者說了,在征召營裡混了兩個月,你還想當兵麽,盧龍軍可比咱們嚴格多了,你受得了麽。”
李霆真有點打怵,不過依然強道:“要是能做校尉,我受得了。”
李蒴面無表情,“哦,可惜你才十四,這個校尉要做也是我去做,然而我不想做。”
李霆啞然。
“而且還有一點,張統領明顯在追殺這個人,這個功勞是咱們搶他的,統領是節帥的兒子,咱們搶了他的功勞,以此為晉升之路去他的手下當兵?”
李霆沉默良久,頹然道:“這些都是你當場想到的。”
“不是,我當時只是感覺這功勞不能要了,後面這些都是躺車上的時候琢磨的,越想越覺得我做的對。”李蒴得意道:“而且這段日子,我總聽人說咱們統領為人怎麽怎麽好,想來不會虧待咱們吧。”
李霆還是有些喪氣,“這麽大的功勞,到最後居然要靠別人的人品受賞,這要是攤上個沒素質的……”
“如果統領真是人品差的,此番不找咱們麻煩就燒香了,還想求受賞。”
李霆也能想通這點,長長籲出一口濁氣,不再糾結這事,轉而憂心道:“統領這算是冒領軍功吧,不會有麻煩嗎。”
“不會。”李蒴無比篤定,“有些事看著凶險,其實安全的很,敵酋死後,第一時間到場的,只有張統領、翻白眼的和他們的十幾個親衛,便是說只有這些才是知道真正情況的,大帥和那陳樸道士晚一步到達,只看到了結果,對前面的事情並不知情,後來者就更不用說了。親衛無所謂,他們定會聽自家將軍的的話,那你說白眼的將軍會拆大帥的台麽。”
“想來是不會的。”李霆短歎口氣,“只要你、我、衛冬、嶽純不說話,估計這事就做實了。”
“沒錯,其實只要出了戰場,咱們四個說話的效用就大大降低,你想啊,若是突然出來個農夫告訴你他乾掉了敵方大將,你能信麽。”
李霆明白了,“嶽純大哥想來也很清楚,衛冬的話……一會我再跟他說。”
“應該的。”李蒴怕李霆心裡不舒服,安慰道:“老四,這事別想了,我看大帥、統領和那道士都是可靠的人,應該不會慢待咱們,況且我這不是還有把金刀麽。”
李霆笑道:“我還有兩個擊殺的功勞呢。”
李蒴連連點頭,“是了。”
不久後,嶽純和衛冬鑽進了帳篷,衛冬懷裡捧著一兜草藥,獻寶道:“三哥,這是我在旅帥那邊要的,說是對跌打腫痛刀傷骨折都有奇效,咱們試試。”
李霆趕忙接了過來,打開布兜後卻有些傻眼,“這個,怎麽用啊。”
“我來。”嶽純聲音平淡,“你們兩個出去待會,在這礙事。”
李霆和衛冬互相看看, 估計二人有話要說,推搡著就出去了。
嶽純確實懂得藥材的使用,或是碾碎或是擠壓,很快就在李蒴腿上塗了厚厚一層,用夾板重新固定。
“都是些沒有調製的生藥,藥效別指望有多好,等去了大城,我再想辦法配置一些。”
“多謝兄長。”李蒴道謝之後,兩個人陷入一陣沉寂,良久後李蒴才道:“嶽大哥,今天這事……”
嶽純豎起手指,止住李蒴繼續說話,“我都有數,也虧得齊威不在,要不然這事就不一樣了。”
“要是齊伍長在,我也不能這麽做。”李蒴笑笑,問道:“兄長,你覺得我今天這個做法,合適麽。”
“你說哪個做法,去偷襲別人搏命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好評價,至於後來的事,嘿,下了個抓羊的套索,踩進來個野豬,咱們拿不下了自然要找人幫忙,我覺得沒問題。”
嶽純像是不想再聊這事了,說了一句後話鋒一轉,“李老弟有三個孩子?”
“嗯?”李蒴有些意外。
“都多大了?”
李蒴奇怪的看了嶽純一眼,把李小一、李小三和李沫君的生辰報了一遍。
嶽純算了算,“我的大兒子和二兒子年齡都太大了,倒是小女兒今年才兩歲,若是李老弟不嫌棄,不如咱們就在這訂個娃娃親,也算是全了這段袍澤之誼。”
兩歲的女娃定親當然不會是李小一,是以在李蒴的驚喜之下,毫不知情的李小三越過了兩位兄長、二位姐姐和一位叔叔,成為了李家搬入涿州之後,第一個說上親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