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州,又名范陽郡,是這個偌大王朝二百九十五個州府中,極為普通的一個州。
普通的城外有著的自然是普通的村莊,在涿州州治涿縣轄區的邊緣,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漢子滿臉焦急的跟在一個婆子身後,顧及到婆子的速度,漢子兩條長腿甩不開,隻得邁著小碎步,看上去極為難受。
婆子的腿腳不是很利索,加上天黑看不清路,因此兩腿看似緊忙活著趕路,實際上走的並不快。
“孫婆婆,要不然我背著您走吧,出門時,拙荊的羊膜就已經破了,我怕再晚了出事。”漢子終於忍不住了開口說道。
孫婆子是十裡八村最穩的接生婆,而且她接生的孩子中,十個有七八都是男嬰,所以名聲很大,很不好請。
“放心吧,三郎。”孫婆子沒有想被背著的意思,呵呵笑道:“你家的媳婦身體強實,此次又不是第一次生產,不會出事的,老身有數。”
“那就好。”被稱為三郎的漢子乾笑了笑,心裡的急切沒有因為孫婆子的安慰而得到一絲緩解,隻得默默念著所有知道的神佛名字,為自己的妻子求一分庇佑。
突然,一個黑影從路邊跳了出來,孫婆子冷不防,被駭了一跳,一個屁墩坐到了地上。
定睛看去,跳出來的是一個頭上扎著兩個包的小童,約十一二歲的年紀,模樣清秀可愛。
小童蹦跳到二人面前,笑道:“三哥,娘讓我來看看,你們到哪裡了,怎麽這麽慢。”
孫婆子松了口氣,撫了撫胸口,起身在小童後腦杓上狠拍一下,喝罵道:“你這小鬼要死啊,嚇死你老子娘了……”
因三郎在邊上,孫婆子不好說更難聽的話,狠狠地瞪了兩眼小童才算了事。
“你來看了有啥用。”三郎一把拉過弟弟,“知道我們在哪兒了又能怎樣,不也是要跟著一步步地走回去,花的時間還不都一樣。”
小童摸摸後腦杓,吐了吐舌頭,嘿嘿笑了笑,在孫婆婆身後做了個鬼臉,同時手腳比劃著,做毆打她的動作。
孫婆子對小孩子能有的手段了如指掌,知道他一定會在後面搞怪,因此小童剛一動手,她就仿佛後腦長了眼睛般立刻道:“李四郎你莫要以為老身看不見你。”
小童是可以確定她沒回頭的,所以這一聲叫喚是真把他嚇到了,趕緊藏到了三哥的身後。
“你三嫂怎麽樣了。”李三郎關切問道。
“我也不清楚,不過看大嫂二嫂雖然忙碌,卻不怎麽急切,想來該是無事的。”
“恩。”李三郎輕點點頭,心裡多少輕松一些。
半夜天黑,李四郎是小孩,不會走的太遠,既然出現了,就說明很快就要到全莊最偏僻的一戶人家了,果然沒走多遠,孫婆子就看到了遠處的燈火通明。
時辰已近半夜,村裡的人都睡下了,隻有李家點齊了油燈蠟燭,院子裡還插了幾支火把,如同過年一般,不要錢的隻圖亮堂。
“老大啊,三郎還沒回來麽?”李老夫人不知道第幾次問出這句話了,“怎麽能這麽慢。”
李大郎蹲坐在了門口,看上去憨憨的,聽到母親發話,忙上前安慰:“娘啊,您這是心裡有事,所以才覺得時間過得慢,這才剛到亥時正,若他們現在就能回來,那速度可要比平日裡快近兩刻呢。”
“就該比平日裡快才對,生產可是生死攸關的大事。”老夫人的手重重點了幾下桌子,微微搖了搖頭,輕歎了口氣,
閉目養神,片刻後又道:“今日是二十五?” 李大郎立刻回答道:“恩,八月二十五。”
“娘,大哥,三哥回來了,孫婆婆也到了。”說話時李四郎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讓老夫人把已經到嘴邊的話忘得一乾二淨。
長長的籲出了一口氣,老夫人站起身迎出了屋子,“孫家妹子辛苦了,老三媳婦就拜托你了。”
“李嫂子放心吧。”說著孫婆婆立刻大聲呼喊指揮,老大家的媳婦和老二家的媳婦被使喚地滴溜溜轉,老夫人則牽著李四郎的手回到了屋中,等待著消息。
老四郎剛進了屋子,旁邊便探頭探腦地出來了四個小娃,兩男兩女,大的八九歲,小的四五歲,低聲招呼著“四叔”,是想要叫他一起去玩。
對小孩子而言,除了除夕守歲,是不會有這種徹夜瘋玩的機會的,所以都很興奮,隻年齡最小的那個是在強打著精神,滿是想去睡覺又不想被哥哥姐姐拋棄的糾結表情。
小孩子不知道生產是命大的事,年齡最大的李四郎也不清楚,他回頭看了看老夫人,發現她在閉目念叨著什麽,對他們沒有多少關注,便悄悄帶著侄兒侄女溜出了房間,跑到了一個空屋子中。
李家的空房子有不少,這倒並不是因為他們家大業大,而是因為他們家剛搬到這裡不久,房子都是新蓋的。
在城外的荒地蓋房子,自是想怎麽蓋就怎麽蓋,所以李家也是狠狠的畫出了一個大餅,一口氣蓋了十數間房子的坯子。
坯子很多,到最後真正住人的,卻隻有前頭小院的正屋和左右側房,外加屋側後方的兩間,一共五間屋子,其余的都屬於倉房,然李家又沒到米糧盈倉的地步,所以這些倉房隻能說是空房子,或者說是棚子……
今天的月亮隻出現了一小會,就是在李三郎和孫婆子趕路的時候,像是為了他們專門露了一會臉,他們剛一到家,月亮就不見了,天上地下黑漆漆的。
在偷拿出來的油燈的昏暗亮光下,幾個小孩的驚喜和刺激很快就變得無聊,一無聊就會犯困,看著最小的侄兒頭都已經抬不起來了,李四郎便把他們又帶回到了老夫人的房裡,一股腦的攆進了床上。
幾個小孩進了被窩瞬間又不困了,互相爭搶被子,呵癢胡鬧,還要防著因聲音太大吵到老婦人而被罵,都強忍著不出聲,隻有在憋不住的時候才會發出一兩聲“嗚嗚”或者“咕咕”這類被壓抑到變形的笑聲。
李四郎一點都不困的,他自認為已經過了在床上打鬧的年紀,呵斥了兩聲後就出了老夫人的屋子,來到了大哥的房間。
李大郎和李三郎正坐在一張桌子旁,桌上擺著一疊豆子,和小半壇酒。
李家並不是能喝得起酒的人家,隻有過節時才能買上一壇,這小半壇酒是中秋節剩下的,原本的打算是留到重陽節再混一混,但今日是個大日子,所以李大郎就把它拿了出來,時不時地跟三弟碰一下,抿一口,來緩解他的煩躁。
區區兩口淡酒,肯定無法撫平焦慮,因此見李四郎走了進來,李三郎連忙站起身,急切道:“怎麽樣了。”
李四郎一怔,“三哥怎麽問我呢,娘嚴令我和侄兒侄女靠近三嫂,說是不吉利,我怎麽敢去對面打聽。”
李大郎忙又給三弟的酒碗滿上,安慰道:“老三別急,弟妹那裡不是還沒動靜嗎,你這是心裡有事所以才覺得時間過得慢,現在還沒到子時……”
李大郎勸慰別人好像只會一番話,李三郎無奈坐下,接過碗一飲而盡,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將胸中的臆氣吹了出去。
李四郎靠到了桌邊,偷偷摸向了酒壇子,李大郎笑了笑,也沒有阻止,全家隻有老夫人不讓老四喝酒。
手剛碰到酒壇子,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穿過了兩道緊閉的房門傳了過來,李三郎驀然起身奔了出去,李大郎和李四郎也來到了屋外,但隻是站在這邊的門口沒有靠近,看著李三郎在對面的門窗處趴縫向裡看,叫喊著“我在這呢”。
對老三的焦急,李大郎一陣感概,他是很理解這種心情的,畢竟也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
老夫人也站到了屋門口,李四郎可以看見侄兒侄女的小腦袋突然出現又眨眼間消失,家裡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東邊的側房。
轟隆隆隆……
天邊想起了沉悶的雷聲,李四郎抬頭看看天,“大哥,這是要下雨了?”
“恩。”李大郎雖然更關心老三一家,但還是耐心的答道:“白天的時候天就陰沉沉的,不怎麽好,到了晚上雲卻散了,能看的見月亮,我還以為這雨下不來呢,看來還是存不住。”
李四郎略略點頭,繼續抬頭望天。
不多時,老三媳婦的叫喊聲音減弱,取而代之的是一聲嬰兒的啼哭,滿院子的人都長舒了一口氣,有經驗的人都知道孩子這麽快出生,是順利的體現,大人遭的罪少,孩子也康健。
老夫人面上掛起了笑容,這是她的第五個孫輩,同樣的心情她已經有了四次,可無論經歷幾次,緊張都不會變。
大媳婦張氏推門出屋,滿臉笑容,反手將門關上道:“恭喜三叔,是個女娃。”接著又去向老夫人報喜。
李三郎滿面喜色,裂開大嘴連聲道好,老夫人也聽到了,面上不露聲色,心裡卻不住地嘀咕,她孫婆子不是個接男娃的手麽,怎麽到了我們家就是女娃了。
“老三媳婦怎麽樣了。”老夫人開口問道:“還有孫家妹子呢,我現在能進去看麽。”
“三娣在休息呢,孫婆婆也在忙活著,正準備為第二胎準備。”
老夫人一怔,“還有一個。”
“嗯嗯。”大媳婦連連點頭, “這可是真真的沒想到了,多一個的話,咱們的準備就不夠用了,我想著就先把給過年存著的那半匹布拿出來用一下,娘您覺得呢。”
“好,好,你直接去我的箱子裡拿吧。”老夫人沒有片刻的猶豫,非常爽快。
大媳婦應下後拿了布又匆匆地趕回了產房裡。
院子裡的人相互對視,原本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雷聲越來越大,而且連成了片,蓋過了三媳婦的叫喊,加重了眾人的緊張。
突然間,天空一亮,李四郎大叫一聲,一下坐到了地上。
這個動作沒能吸引到任何人的注意力,隨著又一聲的啼哭,大家的心思都放在第二個孩子上,哪還有誰管他李四郎剛剛是怎麽了。
李四郎一個人坐在地上,腦中滿是剛剛見到了那一幕。
一道粗壯的亮芒自天邊而來,劃破長空,從雲間落下,擴散出無數枝椏鋪天蓋向大地,電流激蕩交錯,點燃了天地間的黑色幕布,亮芒籠罩之處,一片銀蛇飛舞,讓人在震撼過後,留下滿心的恐懼。
轟隆~綿延的轟鳴如期而至,激醒了李四郎,轉頭看向旁邊,大嫂正興奮地對著娘親比劃,雷聲太大,無法聽清他們再說什麽,不過看娘親臉上比之前擴大了不知道多少的笑容,李四郎心中有數,他應該是又多了一個侄兒。
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李四郎在全家人的興奮中悄悄回到了自己的床上,把被子蒙在頭上,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那道閃電,直到在他的心中劈出了一道永不磨滅的雷霆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