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很樸素,並沒有擺放過多的裝飾,倒是在靠牆的位置擺了一隻刀架子,上面的戰刀正是木蘭隨身的戰刀,現在它靜靜地停留在上面,雖然沒有被主人握在手中,卻仍然有一股戰場的厚重氣息撲面而來。
高長恭看了一眼跪坐在對面的木蘭,笑了笑,把杯中烈酒一飲而盡,閉著眼睛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
“怎麽樣?”木蘭道。
“不錯,還是老味道。不過……”高長恭笑了笑,順手就把手上的酒杯向後一擲,酒杯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中間跌落一滴晶瑩的酒液,而後是一聲“砰然”的碎裂聲響。
房門頓時被人用力拉開,侯在門外等待吩咐的長城軍士們的臉上滿是警惕。
長城的習慣,人不離刀,刀不離人。軍士們腰間的戰刀已經被緩緩拔出了半尺,幾個人雙膝彎曲,腰背拱起,只需要一個發力,戰刀就可以在一瞬間劈出一道沉重的風。
然而在發現房間內那一副祥和的景象時,幾人又愣住了,手上的戰刀也沒法再繼續向外,卡在中間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尷尬。
高長恭跪坐在地板的毯子上,看起來仍然是一副閑散的樣子,伸了個懶腰,他笑著道:“酒是好酒,可惜主人家太吝嗇,光用這樣的小酒壺和酒杯招待客人,如何盡興?”
木蘭笑了笑,看向那按刀而立有些手足無措的長城軍士,道:“再搬一壇酒來,要海碗。不必再這裡服侍了,我和大將軍要談些事情,你拿了酒就去吧。”
長城軍士們點了點頭,但幾人的眼神紛紛落到那並不魁梧的高長恭背上,眼神裡閃爍的卻滿是不信任的光,但木蘭的命令是絕對的,盡管有些不甘心,他們仍然是雙手一禮,轉了個身,大步離去。
等到海碗和酒壇子都已經擺上了桌子,高長恭頓時眼前一亮,伸手就要去搬那壇子酒,卻聽見木蘭輕聲道:“別忙,想喝這壇酒,可得有個說法。”
“什麽說法?”高長恭手上停了一下,但還是忍不住繼續向前,把壇子裡的烈酒倒進海碗,聞著那濃鬱的酒香,才抬起頭道。
木蘭正襟危坐,一如當時在大殿上:“無事不登三寶殿。大將軍既然來了,總該有什麽事情找我。先說事,再喝酒。”
“我哪裡有什麽事情?不過是來見見老朋友而已。”高長恭嬉皮笑臉地說道:“先喝酒先喝酒,這麽好的酒,放在眼前卻不喝,這叫暴殄天物。”
木蘭皺了眉頭:“你還是這般憊懶模樣。記不記得你離開長城那天,我們說過什麽?”
“你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了……那天我們說了那麽多話,我哪裡句句都能記得?”高長恭把海碗挪到嘴邊,仰頭大喝。
長城地界雖然糧食產量有限,但尚武的民風仍然讓長城釀造的燒酒厚烈如火,即使是滄海國那些蠻族也由衷讚歎。看似清澈如泉的酒液入了高長恭的喉嚨,立即化作了千萬把小刀無情地開始切割他的喉管。
如果換做其他荊吳人來喝著酒,隻怕當場就得噴出來。而高長恭在灌下第一口的時候,隻是稍稍皺緊了眉頭,卻強忍下了那股子不適應感。
接下來就是一直不停的吞咽,酒液進入他的喉嚨,宛如點燃了一團野火,頃刻之間如大火燎原,熱流簡直就像是岩漿,一直從他的喉嚨到他的腸胃,仿佛把全身的髒器都烤熱了。
“咕咕咕”的聲音在室內響起,他把大海碗裡的酒全部喝了下去,
伸手用袖子抹了抹下巴,微微地咳嗽了一聲。 他回憶起當年,他縱馬狂奔於長城之上,望著城牆下一直延伸到遠方的蒼茫大地,心潮無比澎湃。
那時候他同樣喝著長城的烈酒,甚至能與木蘭對飲一壺面不改色,哪裡會因為這烈酒灼人而感到不適?
俱往矣。
木蘭給他準備了杯子,然而他卻非要再用回海碗,最終證明,木蘭才是對的哪一個。
然而木蘭靜靜地看著他,突然歎道:“就算你裝作不知道,可‘時過境遷’這四個字,早已刻進了你我的骨髓之中,你,又如何能擺脫?”
聽見木蘭的話,高長恭把手放了下來,空蕩蕩的海碗底部與桌面輕輕碰撞,室內中響起一聲不輕不重的響聲,仿佛一聲歎息。
“木蘭……”
“注意你的身份……高大將軍。”木蘭冷冰冰地提醒道,目光閃過一絲不容置疑的決絕。
高長恭的聲音一滯,而後緩緩地道:“木蘭……將軍。”
盡管隻是四個字,但高長恭卻說得很慢,仿佛,這四個字帶著千鈞的重量,讓他這樣一位當世戰神都不堪重負。
“木蘭將軍――”高長恭又重複了一遍,像是在自言自語,卻總算把這四個字說得更流暢了一些,但也因此,他感覺到肚子裡那股熱意緩緩地涼了下去,臉上的笑意也一寸寸地消失不見,他想到了王宮中煢煢燭影之下諸葛宛陵一臉疲態的樣子,想到了他那副看似隨時可能癱倒下來的骨架……
“木蘭將軍可有聽過毛辰這個名字?”高長恭抬眼問道。
毛辰,這是高長恭最後追查到的,那被他用長槍釘死的刺客的名字,從諸葛宛陵遇刺之後,他手底下的力量一直在不斷地調查著各種蛛絲馬跡。
那位被他抓起來的刺客果真是個硬漢子,在牢獄之中隱忍長達半月,最終全身鮮血流乾死去,竟沒有吐露出半點消息。
然則,這世道上的人就好像在雪地上行走,但凡走過,總會留下點痕跡。
順著那位死去的刺客,高長恭一路追查,最終查到了長城使團。可以說,這個結果十分出人意料,荊吳上下對這場刺殺的猜測都是士族中的人所指使,可兩名刺客都是北方人,一人甚至還是長城使團中的一員,就算長城使團說這事跟他們毫無關系,說出去,誰能相信?
木蘭輕輕地點了點頭,似乎早已經等待多時,沒等高長恭繼續說話,已經先一步站了起來,招呼道:“跟我來吧。”
兩人離開房間,並肩沿著一道院牆,一路深入到宅院最深處,兩名身著甲胄,按著戰刀面色肅然的長城軍士分別一左一右把守著院門口,看到木蘭和高長恭兩人聯袂而來,恭敬地行了個禮。
木蘭輕輕擺了擺手,兩人悄無聲息地離去了。
“在門外站著便可,別出聲。”木蘭幾乎是將自己的聲音壓到最低說了這一句,轉而推開門,自己徑直走了進去。
盡管高長恭並不明白木蘭這是什麽意思,但以他的體魄,完全可以隔著門聽見裡面的動靜,他也就十分聽話地靜靜站在門外。
“將軍。”
房內,木蘭的臉上像是結了一層冰霜,她看著那位滿身鞭痕,坐在椅子上都顯得虛浮無力的男子,揚了揚下巴道:“說說吧……”
“呵……說什麽,還能說什麽……隻怕,路明說的萬一不合將軍的意了,反而會傷了將軍的心,不如不說。”男子有氣無力地笑了一下,雖說受了刑,眼神卻依然銳利,他道:“不過將軍既然要問,我願意回答。”
木蘭凌冽的眸子將男子從上往下打量了一番,似乎是在重新認識這個人。
這個人叫路明,是追隨她多年的副將,長久以來,長城與四國之間的聯絡外交都是他一手包辦。
這次隨軍南下,本也是為了方便與荊吳洽談。
然而她怎麽也不會想到,荊吳王宮大殿上一場驚天動地的刺殺,竟然是出自這個人的手。
如果不是她在大殿上認出了那名刺客死前的面貌, 隻怕現在她還不能察覺到自己身邊竟然藏了這樣一條野狼。
路明身上沒有任何捆縛,只因為木蘭知道他走不出去。雖然他本來是有不弱修為的,但在木蘭面前,還真的是不夠看。她早已用了極重的手法封鎖了路明的丹田,使其氣血難以運轉,別說走出這個房間,哪怕是從椅子上站起來,怕是也不可能。
“為什麽?”這看似是個沒頭沒腦的問題。
然而路明卻明白木蘭所問的,當然是荊吳大殿之上,對諸葛宛陵的驚天一刺。
“當然――是為了長城。”路明虛弱地扯動了一下嘴角,笑得無比悲戚。
木蘭冷笑著眉峰一挑,道:“為了長城?我長城的大好男兒,什麽時候淪落到要用這血肉之軀,去做那刺殺荊吳丞相這等下作之事?那可是兩條人命,在酷烈戰場上都能活下來的兩個人,卻被人……一個活活釘死在了額匾上,一個在牢獄裡流幹了血!你說,你這到底哪一點是為了長城?”
說道這裡,她的怒意好似一瞬間被點燃了,抬高了聲音宛如獅子咆哮一般:“他們本不會死!即便是死,他們也該死在正大光明的戰場上!可現在,他們一輩子都會被打上一個‘刺客’的罪名!”
路明不說話,方才還高昂的頭緩緩地低了下去。
木蘭平息了一下胸中怒火,盯著路明的臉看了好一會兒,突然想到了滄海在這次借糧之事中顯出的慷慨,輕聲地試探道:“你是做好了打算不願再留在長城,而是想去追隨曹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