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兩劍都無功而返,他不得不繼續去攀登那座自己尚未純熟的高峰。
鄔縣回來的那天,木蘭卻對他說過,他現在的七進劍,除了第一劍還像點樣子,剩下的幾劍,不過是徒有其型。
秦軻在學了七進劍之後也才漸漸明白,這七進劍的每一進看起來都平平無奇,可真要施展起來,其中所蘊含的繁複變化,足以讓一個門外漢發狂,秦軻這個門外漢,也就是一路被木蘭當成了一隻鴨子般不斷地填入填入再填入,如此才勉力可以用出這幾劍。
此刻,他別無選擇,因為這是他僅有的底牌,面對朱然這個遠比孫青更強的敵人,秦軻如果還要有所保留,那就是愚蠢了。
朱然看著秦軻那副不死不休的樣子,輕輕地歎了口氣。
這一次,他沒有退。
秦軻的第三進還沒能完全展開,朱然卻比他更快地動了,他向前邁出半步,手上鋒利的長刀突然調轉了個方向,還沒等秦軻反應過來,反握著長刀的他,已然是欺近了他的身前,刀柄向上一碰,秦軻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頓時紊亂,隨後他用手臂纏住了秦軻右臂,向上延伸的同時手掌一張,就像是一隻尖銳的鷹爪一般,握住了秦軻的肩膀。
秦軻隻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從他的肩膀湧了過來,失去平衡的他就被那股力量帶得側飛起來,但因為朱然正死死地握著它的肩膀,所以他的側飛又並不完整,隻是在半空之中翻了個身,就一下子仰面摔在了朱然的面前。
朱然緩緩放開秦軻的肩膀,秦軻的身體失去了依托,躺倒在冰冷的磚面上。
秦軻的眼睛裡有熱淚,其實他早知道這個結果,自己在朱然面前,就好像是一個笨拙、瘦弱的孩子,再怎麽翻騰,又能掀起多大的水花?
輸了是理所當然,贏了才是出人意外。
但他心裡還是十分不甘,側過頭,陳楚的屍體正在台階下沉寂著,他恨朱然毫無道理地殺死了這個笑起來十分天真的小宦官,更恨在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之後卻做不到任何事情的自己。
宮殿森嚴的黑暗如一頭怪獸一般盤踞在頂端,星星是它的眼睛,殘月是它的嘴,它在瘋狂地嘲笑,嘲笑一個躺在地上無能的人。
朱然看著秦軻,緩緩開口道:“你誤會了。”
“誤會?”秦軻看著朱然,冷笑道,“人已經死了,屍體就在那裡,我身上還沾著他的血,這叫誤會?還是說,對於你們這些貴人,這些低賤的人死得再多也沒什麽?”
朱然沉默片刻,單手收刀入鞘,他身后宮殿的巨大陰影之中跑出來兩名身穿甲胄的衛士,恭敬拱手道:“大人。”
朱然點了點頭,道:“去把屍體檢查一下。”
兩名衛士點了點頭,一人一側跑過秦軻的身邊,一路下了台階去觸碰陳楚的屍體。
他們先是把陳楚那殘缺的屍身翻轉過來,讓他好好地平躺在地板上,秦軻看見陳楚的臉上還帶著詫異,大概是不相信朱然會莫名其妙地抽刀殺他,隨後兩人開始在陳楚的身上不斷地搜尋這什麽,從上到下,從雙腿到四肢,不一會兒,他們的手上就多了幾樣東西。
“大人。”有一人跑上台階,朱然點了點頭,道,“把東西給他看。”
秦軻已經坐起來了,隻是在一陣打鬥之中,原本受傷的左腿傳來一陣鈍重的疼痛。
衛士在他面前有條不紊地把手上的東西在地板上一件一件地擺放起來:不過兩指寬的圓柱小筒、一包用油紙包著的粉末、鞋子尖頭冒出的一節銳利的鋒芒。
秦軻怔怔地看著這些東西,朱然彎下腰來,伸手握住那圓柱形的小筒道:“那包粉,是下在酒裡用的,不過算不得毒藥,隻是能讓人昏睡幾個時辰,鞋子你也該看得出來,而這東西……”
朱然摸索了一陣,找到了一個小小的凸起,隨著他的指頭在凸起上輕輕一按。
“哧”的一聲,兩根細小的弩箭激射而出,帶著凌厲的風,掠過朱然的箭頭,射在安和殿門口的柱子上。
“這是前朝烏衣衛喜歡用的東西,只需要藏在手臂下方,平時在袖子裡無法察覺,但只需在按鈕上輕輕一按……”他沒有繼續往下說,但結果,秦軻也猜得出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秦軻喃喃道,“他還那麽小,甚至比我還小……”
“不管你信與不信,鐵證如山。年齡從來都不是什麽障礙,培養一個窮苦孩子做事甚至要比培養一個門客還要簡單一些,後者需要禮賢下士、甚至許之以重酬,而前者卻只需要一頓飽飯。況且,又有誰會把目光放在這樣半大的孩子身上呢?就算我是禁軍統領,但我畢竟不是個瘋子,犯不著和一個孩子過不去……”
秦軻轉過頭,看著躺在地上的屍體,想到那天大殿之上的驚天刺殺:“他,他也是刺客?”
“說對了一半。”朱然看向陳楚的屍體,輕聲道:“但是,必要的時候,他就可以是刺客。如果時局並不需要他們鋌而走險,他們隻是個傳聲筒罷了。”
他把目光轉移到秦軻身上,歎息道:“你在軍演裡用的先天風術,被孫家看出了幾分端倪,他們已經開始注意你了。”
“什麽意思?”秦軻的心境起伏不定,“這跟他有什麽關系?”
“為什麽要放在今晚讓你入宮?這宮內看似寬廣,但實際上到處都是耳目,這其中有我們的人,也有別人的人。晚上是最容易避開這些耳目的時候,我本來安排了人在暗中看著你,但你的運氣不太好,還是被這孩子看見了。”朱然微微合上雙眼,“事後我又派人想去把他引開,結果卻還是……”
“什麽意思?”秦軻第二次這麽問,朱然的話讓他實在難以理解,“派人引開?”
朱然站起身來,伸手去拔下柱子上的兩隻弩箭,上面閃爍著藍汪汪的光芒,顯然上面還淬了一層毒藥。
隨後他拍了拍手,從大殿轉角,走出一個人影。
秦軻一開始因為光線昏暗沒認出來, 但下一刻,他卻是驚呼了起來:“張耳!”
“大人。”張耳看了秦軻一眼,走到朱然身後的他滿臉肅穆,一舉一動,都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篤定,甚至讓秦軻有些恍惚,覺得眼前這人根本就不是之前遇見的那個諂媚的張耳。
“都清理乾淨了?”朱然問。
“是。明天陳雄就會‘提前告老’,至於陳楚,就安排他跟著陳雄一起出宮,兩人路上會死於盜匪之手。”
“好。”朱然點了點頭,“把這孩子的屍體處理乾淨,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他今晚來過安和殿。”
“明白。”張耳恭敬地拱手,無聲之間,又隱沒在了黑暗之中。
眼前的一切對於秦軻而言太有衝擊力,在他的感覺中,張耳就應該是那個小人,諂媚、自負、欺負弱小,而陳楚怎麽看都不像是個奸詐之徒,但眼前鐵一般的事實卻讓他不得不信。
他臉色極為難看:“你還是沒告訴我,孫家注意我和你殺他有什麽關系。就算孫家注意到我也隻是派他來盯著我罷了,何至於一死?”
還有……
“還有陳雄……那應該是他的師父,他師父又何錯之有?”
“有些事情,我們還不希望孫家知道。至於陳雄,他們兩個人在宮裡本就不是什麽簡簡單單的師徒關系。”正當這時候,安和殿的門緩緩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在燭火的光芒下和藹可親,老宦官輕聲道:“朱大人,丞相說讓他先進來洗洗,換身衣服。”
朱然點了點頭,把秦軻扶上了輪椅,輕巧一舉便將他和輪椅一同帶過了高高的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