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鋪外,坐在小板凳上的盲眼老人睜開眼睛,用那慘白的眼白看向了油鋪二樓的窗口。
那裡面,秦軻的身影隱約可見。
“竟然能預先感知到劍的位置?”盲眼老人緩緩地開口,他的聲音並不怎麽好聽,低沉,又粗糙,就好像兩塊粗糙的石頭,在相互摩擦。
他皺了皺眉,低下頭,左手彈了彈二胡的弦,右手持著弓,凝滯許久,似乎在思考著什麽,又似乎是在準備著什麽。
秦軻看著那柄在油汙之中震顫卻被櫃子壓得無法動彈的小劍,沉默片刻,有些疑惑地看向窗外。
盲眼老人緩緩吸氣,拉弓!
琴弓在一瞬間與二胡的直弦咬合,發出尖銳宛如錐子般的聲音!
而壓在櫃子下的小劍原本的震顫似乎被放大了無數倍,油甕震顫而後碎裂,旋轉的起來的小劍切開了木櫃子,宛如一條出洞的毒蛇!
油鋪二樓的木牆砰然碎裂,而在無數的木頭碎片之中,秦軻雙手交疊在胸前,額頭卻有一道被迸濺碎片割裂出來的小口。秦軻感覺到額頭的頭疼,卻也知道更緊迫的催命符還在背後不依不饒地窮追不舍。
半空之中,他旋轉過身體,左手上是剛剛撿取的一疊油甕碎片,而秦軻右手從中拾出一片,猛然發力擲出!
油甕的陶土片堅硬而且沉重,隻不過對於小劍來說,仍然如同脆弱的豆腐一般輕易地就被切開。秦軻看著那來勢洶洶的小劍,心髒跳得宛如打鼓一般快。
“靜下心來……靜下心來……別怕……”秦軻對自己道。
說話間,他手上再度發力,一片碎甕片再度飛出!隻是這一次,秦軻在擲出碎甕片的時候,手上卻不停,雙手開合,把左手上那一疊碎甕片一片接一片地扔了出去!
五片碎甕片先後銜接,宛如連珠激射。而小劍鋒芒畢露,也不管面前到底是有幾片碎甕片,仍然堅決地飛行,宛如一隻撲火的飛蛾。
第一片碎甕片撞擊在小劍的劍尖,隻聽見輕輕的“嗤”一聲,碎甕片竟然被切成了兩半,碎片宛如飄零的落葉一般頹然墜落。而第二片,第三片,第四片隨後而至,每一次,這些陶土製作的碎片都在小劍的面前被撕裂。
隻是秦軻眼睛一亮,就在小劍距離自己不過幾尺的距離,那第五片碎片卻終於擊中了小劍的劍脊!
寬厚沉重的碎片在秦軻的投擲下帶著極大的力量,而盲眼老人以精神控制小劍雖然快如閃電,詭秘莫測,卻終究還是缺了武士持劍的一些力量。
隨著一聲鏗鏘之音,碎片因為小劍上附帶的力量反彈出去,可小劍本身卻也搖搖晃晃,宛如一隻初學飛行的雛鳥,失去了方向,一下子墜入了街道旁的湖水之中。
“就打暈你……”秦軻喃喃,他手上還有最後一片碎甕片,上面沾染著的油讓他的手指之間有些膩,但仍然沒有半點打滑,隻是如果要殺人,他心裡實在有些疙瘩。
隨後,他深呼吸,碎甕片離開手掌破空呼嘯,直直地向著盲眼老人的頭而去!
盲眼老人仍然低著頭,本來以他的眼睛,就算想看見那塊碎甕片也不可能,而那無柄小劍此刻墜入水中,沒了聲息,怎麽看,他都是避不開的。
而修行精神的修行者畢竟身體畢竟孱弱,如若真的挨上秦軻這一下,隻怕就算沒有當場暈厥,想來也是沒有力氣再催動本命劍了。
所以一般武士與和精神修行者之間的勝負,往往在於距離。
如果說王玄微被高長恭貼近了身子,就算他修為在高,也隻能是被精鋼長槍刺個對穿。而高長恭如果只在原地固守,遲早也會被玄微子耗死。 眼看著瓦片貼近了盲眼老人,秦軻心中莫名地放松了下來。
水中有波紋宛如鯉魚擺尾,一圈又一圈地蕩漾開去。盲眼老人那佝僂與瘦削的身軀沒有動,他仍然一心一意地拉著二胡,即使那塊碎片距離他已經不過一尺。
二胡聲驟然停了。
就在秦軻那顆心終於落地的同時,卻發現這顆心與其說是落了地,倒不如說在下墜。
盲眼老人左手猛然按弦,用力一扯!
盲眼老人的手上可以說是毫不留情了,拉開琴弦竟然有將近半尺之寬,也不知道這二胡上的弦到底是什麽材質做成的,竟然在這樣蠻橫的拉扯之下都沒有斷裂開來。
纖細的琴弦深深地勒在了盲眼老人的手掌心,甚至咬進了皮膚,滲出一些血絲來。
盲眼老人似乎是感覺不到疼痛,他松手,任由琴弦猛然彈回!
就在這一聲“崩”響之中,竟然有無形的氣勁從盲眼老人的身上蓬勃而出,硬生生地橫在了碎甕片與他的頭顱之間!
碎甕片狠狠地撞擊在了那層看不見的力量之上,宛如撞上了一面柔軟的牆壁,盡管最初的時候它還保持著堅決前行的決絕,但很快,它身上附帶著力量就在這柔軟的力量之中緩緩地消解,直至最後,這片旋轉著的碎甕片已經如陷泥潭,不得寸進。
“我……忘記了還有這茬!”秦軻腦海中頓時想起了王玄微在面對高長恭時,眼睛一瞪之間,就在身前布下數道無形屏障的情景。雖然相比較王玄微的速度以及數量,盲眼老人顯然遜了不止一籌,但仍然還是讓秦軻心中的預料落空了。
盲眼老人伸出手,隻是輕輕一握,就握住了那在半空之中緩慢行進的碎甕片,轉過頭來,“看”著秦軻,道:“能近到我身前的人不多,這位小兄弟如此年輕,竟然就有這樣的修為,老夫佩服。”
“佩服個頭啊!”秦軻瞪大眼睛,眼睛上下轉了轉,短促地喊了一聲,“告辭!”而後拔腿就跑。
盲眼老人顯然沒有預料到秦軻會這麽做,在他看來,秦軻既然是個不弱的修行者,自然也會擁有修行者的氣節或者是驕傲,不至於像是一隻老鼠一般狼狽逃竄。
當然,這也是因為他在建鄴城環境之中耳濡目染的關系,如果他是稻香村的一員,就會知道,秦軻根本就沒覺得自己是什麽榮耀的修行者,也不覺得自己應該有什麽驕傲。
他不過就是一個田間喜歡吹風的少年,又不是什麽將軍王侯,在他看來,如果要為了那麽點意氣就把自己的命給送掉,實在是一種很愚蠢的行為。
盲眼老人愣了一會兒,皺起了眉頭,感知著秦軻的位置,手上二胡一抬一拉之間,嗚咽之聲再次響起。
片刻後,無柄小劍破水而出,濺起無數水珠,如箭矢一般追向秦軻!
秦軻既然逃跑,自然不可能真的一股腦地把屁股衝著盲眼老人就什麽也不想。即使是現在,巽風之術的風視也能發揮出巨大的效用,成為他腦後的一雙眼睛。
小劍破空而至,秦軻心中已經有了感應, 憑借著身體的敏銳的反應,他再度出手,手上一物猛然擲出!
這是他一直藏在懷裡的竹簡,雖然說書簡並不是什麽利器,但畢竟擁有著足夠的重量,卷起來甩出去,幾乎不會弱於一塊堅硬的石頭。
小劍穿刺的路線直如一根琴弦,沒有任何彎曲,而正因為如此,秦軻要瞄準也容易得多。
隨著砰然一聲碰撞之聲,小劍劍脊再度被擊中,飄飄蕩蕩地墜落在地。
秦軻吐了口氣,隻覺得身體出了一身冷汗,就算是這一次小劍的路線容易琢磨,可他隻有一次出手機會,就這麽一次,非得命中小劍的劍脊,還是十分困難的。不過好在結果比他想象得更好一些。
看著那小劍在地上不甘地掙扎,二胡聲更是越發地尖銳,秦軻知道自己此刻已經是最後的時機,想到這裡,他猛然加速,整個人竄進了街道的轉角處,身影一閃而逝。
盲眼老人提著二胡,一邊拉著弓弦一邊向著秦軻走去,而地上震顫的小劍也在這樣的聲音之中趨於穩定,飄動之間,閃著利芒,緩緩地轉動著,似乎是在尋找著出劍的方向與目標。
他厚實的嘴唇緊閉,不能視物的眼睛在眼皮之內不斷地跳動著,與武士不同,他們的修行方式決定了他們不可能擁有那般強大的聽力,但不同的是,他們能以精神感知空氣中的氣流,借此來追蹤一個人的蹤跡,但過了許久,他皺起了眉頭。
“竟然就這麽消失了?”盲眼老人奇怪地道,而後他的目光落到了地面上那與小劍碰撞而散亂開來的竹簡,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