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輸胤雪接連幾日去公輸仁那邊探望,心中焦急,然而幾次都被趙氏攔在了門外,這倒讓公輸胤雪有些摸不著頭腦。
大雪簌簌,公輸家宅子旁邊的飛瀑在一片雪霧中變得朦朧起來,嘩嘩的水聲依舊,山澗中的深潭似乎不管遇到多麽極寒的天氣,也不會結冰。
院子裡的池塘已經上了凍,如明鏡一般反射著耀眼的太陽光,公輸胤雨穿著一身大紅的棉服,外面罩著貂子毛的白色鬥篷,撿了幾塊石頭正往那池塘裡丟。
遠遠地看到公輸胤雪從大伯父的院子裡走出來,趕忙迎了上去,“姐姐,見著大伯了嗎?他還好嗎?”
公輸胤雪撫了一下弟弟被寒風凍得微微發紅的臉頰,臉上略帶幾分失望,不過還是語帶安慰地說道:“大伯母讓我們都別太擔心,稷城的盧神醫也在趕來錦州的路上了……”
“還是沒見著大伯是嗎?我有點想大伯了,上回還說帶我去書樓找兵書,讓我學點兵法的呢。”
公輸胤雨默默低下了頭,他和公輸胤雪一樣感到迷惑,搞不懂為什麽自從祠堂的事情過了之後,大伯好像是忘記了他們兩姐弟一般,連一次見面問安的機會都不給他們了。
“好了,回去吧,說不準今天又能吃你最喜歡的烤雞呢。”公輸胤雪回頭又看了一眼大伯母的背影,牽起了公輸胤雨的手,紅撲撲的臉上露出笑顏。
只是兩人轉身沒走兩步,迎面腳步匆匆而來的卻是他們的三叔,公輸究。
公輸究沒有打傘,任由雪花輕飄飄地落在他頭上,與他兩鬢的斑白混在了一起,他抬頭望見了這姐弟倆,嘴角上翹,滿臉堆笑著招呼道:“是胤雪和胤雨呀,怎麽站在這裡……”
他的目光跟著瞧了一眼前方公輸仁的院子,故作恍然道:“怎麽了?你大伯母又沒讓你們進去?哎呀,這大冷天的,來來來,隨三叔一起。”
說著他想要去拉公輸胤雨的手,胤雨卻小心地往後退了半步,或許是為了不讓自己表現得太失禮,清秀的男孩子咧嘴哈哈一笑,道:“我才不想進去呢,我要回去吃烤雞,我姐夫給我做的烤雞,可好吃了!”
公輸胤雪也盈盈笑道:“三叔,胤雪先帶小雨回去了,改日去向三叔三嬸問安。”
而公輸究剛才顯然是在惺惺作態,他怎麽不知道這些日子公輸胤雪一直在吃閉門羹的事情,即便是他帶這倆姐弟再次進去,十有也是要被攔在外面的。
公輸究依然記得祠堂之事過後的第三天,公輸仁曾叫他過去了一趟,那天的屋子裡只有他們兄弟二人,連趙氏都被公輸仁打發到門外等候著,這可讓公輸究狠狠捏了一把汗。
等到公輸究出了那道門之後,卻是頓覺神清氣爽,仿佛這初冬的寒意也消散了幾分,那天見到公輸究的仆役丫鬟們也跟著奇怪,他們從沒見過自家三爺笑得那麽開懷,腳步那麽輕快。
只是沒有人知道這兩兄弟關起門來之後,到底說了些什麽,也正是從那一天開始,胤雪和胤雨兩姐弟便再沒有和公輸仁見過面了。
……
公輸究不過是例行上門問個安,不多時也告退離開,而一路哼著小調悠哉悠哉的他,自然也不會注意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正從長廊的另一個方向走進了公輸仁的院子。
屋內的炭火盆給整個空間提供了溫暖,公輸仁抖了抖老者遞過來的帛書,眉頭緊鎖地看著。
良久,他緩緩開口,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消息哪裡來的,可靠嗎?”
“絕對可靠,唐軍現如今隻留了幾隊斥候在邊境遊弋,不過來報都說,那些人成天到晚躲在營帳裡烤火……也是,唐國氣候濕暖,即便是冬天也下不了幾場雪,唐國人大多不怎麽耐寒。”老者恭敬地站在公輸仁的床邊,微微低著頭。
公輸仁眯著眼睛,望向床頂彩雲追雲圖案的雕花,道:“不可掉以輕心啊……唐國先前掠了我們邊境那麽些村落,致使百姓流離失所,未必不是在為將來的大戰提前掃平前路。”
老者點點頭,猶豫道:“唐國這次雖說聯合了滄海,可是我們的探子並沒探聽到滄海在北面有出兵的跡象,其實,我墨家現如今依然承襲前朝大勢,雄踞天下,實力遠超唐國和滄海,不然這兩國也不會聯合起來。”
“雄踞天下?我墨家現在還敢這般自詡嗎?自從初秋上將軍遭到貶黜,解甲之後在府中深居簡出,我墨家的黑騎也跟著蒙了塵,這無疑是給了兩國一個極大的機會,曹孟向來不願掩飾他想要一統天下的野心,而唐國的李求凰聽說對天下大勢並不關心,但有他那個貴妃楊太真,唐國又怎麽可能自甘平凡?”
公輸仁歎息一聲,擺擺手道:“有關於唐軍的動向,你讓人多盯著點,只要一有風吹草動,立刻發信回來!”
“是。”老者點頭。
“逃難過來的百姓賑濟一事不可怠慢,同時,也要盡快讓他們在錦州有一席之地。那幾家大戶若是不肯開放自家田產收納他們,你就讓他們到我這裡來說。”
“是。”
“練兵的事情,你告訴幾位將軍,讓他們不要懈怠,冬日裡也不是不能拉出去練練,新兵嘛,不必太嬌氣了。”
“是。”
一聲聲回應恭敬而又平穩,這是老者作為公輸家多年管事人的一種自信和驕傲。
他伺候過上一代老家主,是老家主身邊的得力助手,如今到了公輸仁這一代,仍然對他萬分器重,這份信任,這份傳承與托付,自然讓他忠心不二。
“那件事情……辦得怎樣了?”公輸仁重新睜開了眼睛,眼裡的疲倦未散,卻多了幾分銳利,讓原本沉著冷靜的老者心中莫名一顫。
只是老者在公輸家這麽多年,當然不會愚蠢到聽不懂公輸仁的意思。事實上,相比較之前兩人商談的事情,或許這一件事情才是公輸仁最為關心的。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這件事情,既是遠慮,也是近憂。
“網已經撒出去了。”老人輕聲道:“抓到的那名商人確實是個關鍵角色,如今我已經安排了可靠的人代替了他的身份,長則數月,短則一月,應該能順藤摸瓜,找到那些人的幕後所在。”
“很好。”公輸仁似乎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最好是快一些,我這身體……撐不了太久了……”
“老爺,莫要悲觀,待盧神醫到了,一定能想出法子讓老爺轉危為安的。”老人眼神略微有幾分憂傷,這是他侍奉的第二位公輸家家主,歲月荏苒,這是又要離別了嗎?
生離或許還能靠著一輪明月寄托思念,可死別……
“呵呵。”公輸仁笑著,“生死有命,縱使盧先生是天下少有的神醫,終究不是起死回生的神祇。我心裡有數,你去吧。”
有關於公輸仁與老者之間的談話,秦軻當然是沒有聽見的,縱然他的風視之術再玄妙,也不能當作神話裡的順風耳和千裡眼來用。
而這些日子以來,他在公輸家的日子與之前也沒什麽不同:一方面,會幫著公輸胤雪在外面安置那些進城的流民百姓,另外一方面,則是在院子裡繼續修行。
只是有一件事情他挺苦惱。
先前他很厭煩公輸察每天上門找他切磋,可自從公輸察被關押之後,他莫名地感覺到自己修行的速度慢了許多。
“這麽一想,有一個不用花錢天天準時上門的小宗師陪練……我是不是太不珍惜了?”
秦軻的汗水順著臉頰一點點地滴落, 終於長出了一口氣,輕輕地把菩薩劍插回到了劍鞘裡。
接過小蝶遞過來的巾帕之後,他一邊擦著,邊從大缸裡舀起一瓢還帶著冰渣子的清水,咕嚕咕嚕地喝了下去。
一口氣喝完,秦軻隻覺得一陣徹骨寒意順著喉嚨一路衝到胃裡,再涼遍全身。
小蝶接過了水瓢,捂著嘴輕笑道:“姑爺身體真是好,這一瓢涼水我沾著都覺得涼,姑爺卻能沒事兒人一樣喝得暢快。”
“這有什麽的。”秦軻繼續擦著汗,咧嘴笑了笑。
對於他們這些修行氣血的人來說,強大的體魄足以讓他們比常人更加耐寒,何況他此時剛剛收勢,正是氣血激蕩的時候,一瓢涼水下去,反倒是有利於他體內的氣血運行。
然而他看了一會兒小蝶那微施粉黛的漂亮臉蛋,嘴邊的笑容卻漸漸僵硬起來,不由得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