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馨溫言軟語地開始說話,從秦軻離開荊吳後她與張芙一同思念的每個夜晚,到後來戰事起,張芙離開,她獨自守著清貧而自由的生活,再到每個月她去寺廟道觀裡為秦軻祈福,最後說到薛弓的那個兒子出現的種種。
“其實那時候我真覺得自己堅持不下去了……你不在建鄴,這世上也沒有我的其他親人,雖然我記得你走之前的話,去找過呂公子,可得到的回答是他隨軍北上戍邊了,張姑娘那邊我也不好去叨擾,其實……”
“薛公子本人很規矩,但他那些下人……都是些市井潑皮,為了讓我同意嫁給薛公子,平日裡總想方設法地給我找麻煩,比如守在門前,一旦看我出門就跟在我身邊一路鬧騰,弄得人見人怕,最後連我去買些米也不招掌櫃待見,生怕惹了什麽麻煩上身,要不是左右隔壁幾個好心的大娘常常接濟一些,恐怕我都已經過不下去了。”
寧馨說著,從自己的身上摸出一把匕首來,露出自憐的微笑:“還記得這把匕首麽?你走之前買來送我防身,從那以後我從沒讓它離開過身邊,上花轎的時候也是。”
“離開了九江城,我自知已經沒什麽退路了,想著……大不了和那薛公子同歸於盡……”
說到這裡,秦軻感受到寧馨的手不住地顫抖起來,面色也變得慘白,於是下意識地用雙手握住她的肩膀。
“現在都沒事了。姐姐,以後的日子都會好的。”
秦軻也是有些愧疚,其實這些事情他早該想到的,寧馨和張芙不過是一介弱女子,在偌大一座建鄴城裡,舉目無親,日子又哪裡真能過得舒服?只是沒想到張芙早早離去,姐姐遇事卻剛烈如此,恐怕任誰也想不到她曾經還是個風塵女子……
或許正是因為有那樣的經歷,她才會更加珍視自身名節,甚至高過性命。
寧馨感覺著秦軻雙手傳遞出的溫暖,眼眶含淚,淡淡笑道:“是啊。以後都會好的。從你把我帶出九江城,我就是這麽覺得,我從沒想到這輩子會有一個人對我如此,非但給我脫了籍,還讓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一個普通人,只是……”
她握緊了拳頭,深吸一口氣道:“阿軻。姐姐也不敢求你什麽,你為我做得已經太多。但如果可以,能不能別再丟下我一人?那種……期盼著,卻又好像什麽都抓不到的感覺,真的太難熬了。”
“嗯。這個還請姐姐放心。”秦軻用力地點了點頭,但想了想又帶著歉疚的神情道:“可我將來還要繼續去尋找我師父的下落,怕是還要離開一些日子的。但姐姐你放心,我一定會回來,等我找到師父,我們一起回家,唔,雖然我家在山裡頭,也不如這裡大,不過勝在平靜安寧,鄰裡之間,叔叔嬸嬸們都很好。”
寧馨當然知道秦軻不會一直在建鄴停留,只是聽到秦軻的承諾,終究就好像漫漫長夜之中亮起了一點光芒,終於也點了點頭。
兩人輕聲細談了半個時辰,在秦軻的寬慰之下,寧馨終於解開了心結,說話也輕快起來,桌上的蠟燭火焰隨著風輕輕搖曳,一碗並不算太滿的雞蛋粥也被秦軻盡數裝入腹中。
“好吃麽?”寧馨是滿足的,看著秦軻對自己的手藝這般滿意,也是笑出聲音。
秦軻當然也很高興,甚至覺得晨間或許可以給蔡琰也嘗嘗,而寧馨看出他的想法,微微笑道:“放心,少不了蔡姑娘的,這些日子你們也少在校事府用飯,回來姐姐給你們做。”
說完,寧馨端起碗,打了一聲招呼:“那我走了?”
“嗯好。”秦軻微笑回應。
誰知道寧馨眼神微微變換,突然俯下身子,湊到他耳邊,用帶著灼熱氣息的聲音說了一句:“其實你不用顧忌那麽多,從你把姐姐贖回來那天,姐姐這輩子都已經是你的人了,哪怕沒有名分,也無大礙。”
秦軻瞪大了眼睛,卻隻感覺冰涼的發絲劃過他的耳畔,隨後那道倩影已經開門出去,似乎還發出了一點笑聲。
三天后,張明琦大婚。
這大概是秦軻回荊吳之後覺得最高興的事情,哪怕是自己被封校事府右郎中都無法與之相比,太學堂的學子們去了大半,連王祝那樣的高門顯貴也應時到場。
不過秦軻聽說,最近王祝的確和大樓走得很近,從乾河那場大戰之後,這兩人頗有生死兄弟的樣子,雖然鬥嘴打架依舊常有發生,但相比最早的水火不容,這些爭執倒更像是好朋友之間的打鬧了。
而秦軻也是第一次見到張明琦心儀的那個姑娘,盡管只是團扇後的驚鴻一瞥,那張看起來清秀卻極為普通的面容今日抹上了紅豔的胭脂,似乎是發現了四面而來的目光,隻好露出了乾淨又淳樸的笑顏。
在場眾人裡最為高興的大概是張明琦的父親。
這個曾經縱橫荊吳官場的大商人,在經歷那場大變之後已經盡顯老態,頭髮斑白,雙頰眼角滿是褶皺,頗有幾分滄桑之感。
然而今天他穿著一身紅黑相間的絲綢衣衫,以前的那些風姿仿佛被他找回了不少,坐在高堂座位上接過奉茶的時候,胸膛中的快意幾乎要滿溢出來了。
這是他兒子娶回來的女人,一個並不富有,出身也不高貴的女人。
然而如今的他卻覺得這些都已經不是問題,還記得他當年尚未發跡的時候,娶的也是這樣一個女人,然後有了張明琦,而他的兒子將來還會承載著張家繼續前行,堂堂正正地前行下去。”
返璞歸真,不過如此。
“送入洞房!”隨著大樓扯著嗓子一聲大叫,場中太學堂的學子們都沸騰了,什麽“禮數”“規矩”,這一刻全拋到了九霄雲外,一群人好像洪水般向著一對新人湧了上去,幾個高大的更是把張明琦整個架了起來。
“哎喲,這……這……這禮還沒完呐,這成何體統,張老爺,你看看這……”司儀遇上這樣的事情也是傻了眼。
張明琦的父親卻呵呵呵地笑著,搖頭道:“孩子們高興,由著他們去罷,一會兒總不會少了你的錢……”
沒曾想說到這裡,他突然咳嗽起來,整個肩膀跟著顫抖起來,胸腔好像破了個口子一般,咳嗽聲帶著幾分嘶啞,直到他摸出手帕捂住了嘴巴,才堪堪止住了這不太應景的聲音。
他垂眼看了看帕子,上面一片紅豔,如同這廳堂裡的那些大紅囍字。
而他面無表情,似乎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那般直接把手帕攢成了團,塞回了懷裡,臉上很快又堆滿了笑容。
“伯父?”秦軻站在不遠處,清楚地聽到了那個千瘡百孔的胸腔裡傳出的哀鳴,他大概是第一個察覺到異樣的人。
張明琦的父親發現秦軻投過來關切的眼神,很灑然地微笑道:“沒什麽,病久了,看著嚇人而已,你們年輕人去鬧吧,我這一把老骨頭,不跟著攙和了。”
秦軻看向那被一下下拋到空中的張明琦,點了點頭,也是打算過去好好跟這個友人喝上幾杯。
冷不丁有人從後面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腕。
秦軻有些奇怪地轉頭,借著紅燭的光芒認出來人是校事府的,於是二話不說跟隨其後向著廳堂外走去。
“宮武有動向了。”一直走到廳堂外,那名校事府的人才說出情報,而在大概闡述了一下宮武今夜出高府的蹤跡之後,他微微低頭拱手,恭敬地道,“偵緝尉請大人盡快回府,安排下一步行動。”
這大概是這些天以來,宮武第一次有了不正常的動向,秦軻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隱約間,已經嗅到了一絲道不明的異樣。
霞染的事情牽扯著盔甲走私,而盔甲走私又極有可能是建鄴中有人生出了謀反之意,這樣的案子,背後不知還能挖出多大隱秘……
“我知道了,我去打聲招呼,你在這裡等我,我們一起回去。”雖然秦軻很想好好和張明琦喝上一杯,但眼下事情不等人,將來再聚也並無不妥。
而正當他走進廳堂,幾聲驚呼也在這時候響了起來,隨後許多人發出“伯父!伯父!”的呼喚,最後是張明琦淒厲如受傷野獸一般的哭號,秦軻心下一沉,大概也猜到發生了什麽。
張伯父病逝了。
這個被牽扯進朝堂與士族之爭,最後被抄去萬貫家財的中年人,先是精神上遭了一次重創,又在死牢之中受了些刑罰,出獄之後,破敗的住所四面透著陰寒的氣息,那副身子骨能撐過這些年已是不易。
但今夜,或許是因為看見自己兒子終於成家立業,那顆心也隨之松懈,便這般沉沉地睡了過去。
他的嘴角還帶著一絲笑容,安靜地好像一個繈褓中的孩子。
返璞歸真,盡歸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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