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拍了拍秦軻的肩膀,黯然道:“我那時年少,卻也知道少許內情。那時候,稷城內部鬧了分裂,緊接著便是一場兵變,南邊又趕上旱災……”
“可是,所有人都好像對那場大災視而不見,所有人都只顧著去那萬丈光芒的稷城奪權,沒有一人發出賑災的命令。”白起苦笑了一聲,“我的一些師兄們是親自出去救過災的,只是每個人回來的時候,臉上都是頹喪的表情。問他們是什麽情況,他們隻歎息著說,太多了,根本救不過來……”
他突然雙手交疊,對著秦軻重重作揖:“是墨家對不住秦兄了。”
秦軻被他突如其來的大禮弄得有些發懵,趕忙抬手扶住他,道:“你這是做什麽?這又不是你的錯。”
白起卻義正言辭:“雖非我所為,但我身為墨者,當有匡正墨門,重振墨家之責,這一拜,秦兄受得起。”
秦軻看著他那副樣子,心中的陰鬱頓時一掃而光:“你們墨者難不成全都如你一般,感覺你好像隨時都會握著劍去拯救萬民於水火……”
“師長教誨,我一日不敢忘,只是我人微力單,也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罷了。”白起道:“但秦兄不同,你年紀輕輕就已有這般修為,將來必定大有所為!”
“別誇我別誇我。”秦軻歎息擺手道:“我可做不了你們墨者這樣的人,我隻想救我師父,然後一起回村種地去……”
白起微微詫異,正想接著追問下去,卻被一個聲音打斷。
“師父!我給老板和老板娘埋在了一塊兒,還立了塊牌子,可我不會寫字,你,你幫我寫幾個字唄?”
秦軻微微一怔,再度歎息,一邊跟在褚苟身後一邊懶散地道:“說了我不是你師父,你別一個勁一個勁地瞎叫,聽見沒!”
白起忍不住笑了笑,牽著三匹騎兵遺留下來的戰馬,也一起走了過去。
之後的幾天,三人三馬一路東行,出了山間小路,再到一馬平川,遠遠望去,俱是一片荒涼景象。
墨家雖然國土甚廣,但難以耕種的土地也確實不少,所以秦軻和白起都不怎麽驚奇,倒是褚苟一路之上都是瞪大了眼睛,望著那一望無際的黃土和那天空中盤旋的幾隻禿鷲,大驚小怪道:“師父,這就是天下第一強國墨家?怎麽荒涼成這樣子?”
“不要叫我師父。”秦軻翻著白眼,當日白起出發前所說的話倒是真沒說錯,這小子簡直就是個自來熟,一旦湊上來,甩也甩不掉,這個師父的稱謂,他叫了一路,自己也有呵斥過幾次,他卻是嘻嘻哈哈,一點也不怕。
伸手不打笑臉人。
秦軻暗暗歎息道,其實說到底,也只不過是他有些心軟罷了。說起來,如今的褚苟,倒很像是當初的自己,只不過當初自己剛剛遇見師父的時候,可不像他這般厚臉皮,只是到了後頭,才逐漸顯出幾分頑劣來。
“師父,你看,這幾隻醜鳥跟了我們一路了,要不然把他們射下來,然後我給你做頓烤肉吃吃?”褚苟望著天上,忍不住地舔了舔嘴唇,有些控制不住嘴裡溢出的口水了。
秦軻抬頭看了一眼,懶得理他:“射下來做什麽?那是禿鷲,你以為禿鷲肉好吃?那玩意兒吃腐肉的,身上全是骨頭,還臭。還是吃乾糧吧。”
褚苟驚訝地道:“這玩意兒的肉是臭的?”這麽一想,他對這些禿鷲就更加厭惡了,“這晦氣東西,還吃腐肉,什麽意思,盼著我們幾個人死呢?”
說著,他解下身上的弓,費勁地拉滿,衝著那幾隻禿鷲射了一箭。
這弓是那些倉皇逃走的騎兵留下的,連帶著箭矢也是。而褚苟一個根本沒練過射箭的人哪裡有什麽準頭,只見那箭歪歪扭扭地向上飛了一會兒,就連禿鷲的尾巴都沒能碰到,就在大風中被刮了下來,插進了沙地裡。
褚苟不信這個邪,又用力射出幾箭,但除了一箭險些碰到禿鷲的爪子之外,其他的箭比第一支還要不如,全部散落在四周。
禿鷲仍然在三人的頭頂盤旋,還發出難聽的叫聲,像是在嘲諷褚苟的無能。
秦軻看得頭疼,索性把自己背後那張弓給取了下來,又從腰間箭囊裡抽出一支饕餮牙製成的箭,隨後打弓上弦,只是一發力,就已經把整張弓撐滿!
這把弓是當初在荊吳時候獵戶賣給他的,而這個獵戶的父親,則是一個有著一手好手藝的工匠,所以這把“家傳之寶”的力量,自然是剛猛無匹。
秦軻一路把它帶到了唐國,在王宮裡,他沒法用上,在面對路明等人時候則是來不及,現如今,他終於讓這把弓再度展露鋒芒,手指一松,箭矢如電光一般一閃而逝。
隨後,是禿鷲一聲驚叫,幾隻禿鷲一哄而散,只剩下一隻拍動了幾下翅膀,撒下幾滴血,就從半空中墜落下來。
“這饕餮牙做的箭頭,確實鋒利。”白起驚歎地看向秦軻,“弓也是好弓,秦兄這一手箭術更是超群。”
“你能不能打住別再誇了……我怎麽覺得你這一路,盡是在誇我,其實,我這箭法比起阿布差的遠了。”秦軻無奈地笑笑,也不去解釋阿布到底是“何方神聖”,隻瞪了褚苟一眼,喝令道:“愣著幹嘛,去撿箭啊。這箭可貴著呢,丟了要你好看。”
“好嘞!師父你等著我!”
褚苟哈哈大笑,秦軻看他騎馬嫻熟的樣子,一點也看不出他學騎馬其實才幾天功夫。
根據他自己的解釋,是之前在給客人刷馬的時候悄悄牽著騎過,事後還被老板娘發現罵了好一陣,現如今他有了這樣一匹不錯的戰馬,幾乎快要把它當成老婆一般看待了,刷馬的時候還不斷地跟它說悄悄話……
白起看著褚苟興高采烈地去撿箭,也是忍不住笑了起來,雙手拉扯了一下韁繩,對秦軻道:“秦兄,不如就在這裡稍作休息吧,也已經行了二十裡了,總不急於這一時。”
秦軻點了點頭,拉扯了一把韁繩,讓戰馬緩緩地停了下來,兩人一起找了一處擋風的小土坡,隨後跳下了馬,十分麻利地從馬背的袋子裡抽出刷子,沾了水囊裡的清水,給戰馬刷起鼻孔和嘴巴的沙土來。
這是行軍規製,有的軍隊是十裡一停,有些軍隊是二十裡一停,停下來的時候,總是不忘記要給戰馬刷洗一下鼻孔和嘴巴,再讓它們稍稍休息,吃點草料。
不一會兒,褚苟抱著幾支箭回來了,手上還提著那隻基本已經沒了氣兒的禿鷲,一下馬就崇拜地道:“師父,你這箭也太準了,正中脖子,要不然也教教我?”
秦軻接過他遞過來的饕餮牙箭,找了塊碎布隨意地擦了擦,然後塞回了箭囊,斜眼看著褚苟:“還學射箭?你覺得你在到錦州之前,能把氣血修行的根基打好嗎?”
褚苟吐了吐舌頭,其實他也就是隨口一說,他也知道自己這幾天雖然已經開始在秦軻的指導下開始修行,可終究連門都沒入,最基本的氣血感應於他來說都十分艱難,更不要說把氣血凝聚起來,在丹田處形成氣海。
秦軻說,只要能達成這一步,他便算是個邁入門徑的正經修行者了。
“把馬刷一刷,就在這做功課吧。”秦軻輕聲道,雖然說他從來沒當過老師,可既然應承下來了,總得盡量去做,至於褚苟是學到多少,將來又能有怎樣的成就,那也就看他自己了。
“好。”褚苟點點頭,手腳極其輕快地去刷馬去了。
這裡距離錦州已經不太遠,大約還需兩天的路程,應該就能看見錦州城的城牆了。想到不久能和高易水等人重聚,秦軻心裡有些喜意,就連控馬奔馳的速度都不知不覺快了一些。
褚苟啃吃著乾巴巴的面餅,卻有些難受,他知道秦軻是真的沒打算收下自己,雖然這些日子他時常插科打諢,把“師父”兩個字掛在嘴邊,但靠這樣的小伎倆,終究是沒法阻擋秦軻那顆堅定的心。
現如今他修行還在打根基,日後若沒有秦軻的幫助,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這修行的道路,就像是這片荒原一般茫茫然望不到盡頭,只是至少這荒原的盡頭就是錦州,而他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看見修行的盡頭,不說當秦軻那樣的高手,能像那個袁公子旁邊的副將那般厲害他就謝天謝地了。
“該怎麽留留師父?”他歪著腦袋沉思著,左思右想,卻總是想不到一個好辦法,吃飽了肚子之後,他就更加覺得閑了,乾脆由著馬匹不斷向前奔跑,而他左顧右盼,眼珠子轉來轉去,四下亂看。
那幾隻禿鷲仍然在天際盤旋,這一路過來,他們看見的禿鷲不但沒有變少,反倒越來越多,黑色的烏鴉落在乾枯的死樹上發出嘎嘎的叫聲,帶來不詳的訊息。
“啊!”褚苟突然叫了起來。
秦軻還以為出了什麽事兒,猛然地轉頭,卻發現他仍然安坐在馬上,沒好氣地道:“瞎叫什麽呢。”
褚苟用力地拽住了馬韁, 在顯得淒厲的馬嘶聲中,戰馬停了下來,褚苟用指頭指著荒原上一塊飽受風沙侵蝕的大石,道:“那……好像是個死人。”
“死人?”白起微微怔了怔,又搖搖頭,道:“這片荒原不知有多少人來來往往,有些人病死在路上,有些人則遇上盜匪,留下幾具枯骨也正常。”
只是秦軻看了一眼,瞳孔微縮:“那不是枯骨,那是個活人!”
幾人趕忙催動戰馬,向著那塊巨石底下而去,只是眼前的狀況實在有些淒慘,幾隻禿鷲大概是餓急了,迫不及待就撲在他的身上,啃噬著他的的血肉,而躺在大石下的人滿身鮮血,顯然早已經沒有力氣,只能是胸口一起一伏地呼吸,感覺到被撕咬的劇痛,卻根本無法趕跑這些嗜血的野獸。
秦軻握著帶鞘的菩薩劍,幾次揮動之下,禿鷲們淒厲地哀嚎著紛紛飛起,卻不肯就此離去,而是兀自盤旋在天上,膽子較小的烏鴉不敢與禿鷲爭食,只能站在乾枯的樹杈上,用一雙貪婪的眼睛打量著那些逐漸乾涸的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