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微沒有說話,只是再度閉上了眼睛,遮住了那雙亮著金色光芒的眼睛,也沒有去擦嘴角邊的血跡。
從他顯得憔悴的臉上,可以看出他此時的狀態並不怎麽好,甚至……已經開始影響到整個戰局。
剛剛開戰的時候,他那無窮無盡的玄微子像是咆哮著不斷拍打唐軍的潮水,不知道有多少神武天軍因此全身甲胄盡毀,然後死於墨家騎兵的馬刀之下。
但此刻,那些玄微子開始呈現出萎靡的狀態,如同大潮之中裹挾進了大量泥漿,整個玄微子的群體都變得緩慢且沉重,原先那勢如破竹的洶洶氣勢也蕩然無存。
面對這種場景,最為高興的自然是那群早已在恐懼和恥辱兩種心情之中被折磨得快要瘋狂的神武天軍。
在眼見這些玄微子逐漸遲緩,甚至開始透露出空隙之後,他們終於開始興奮起來,熱血流淌在他們的全身,戰鼓的隆隆聲中,他們終於舉起了尖銳的長矛,刺向那些在戰馬上手握馬刀的墨家騎兵。
脆弱的皮甲並不能讓墨家騎兵們像神武天軍一樣無畏懼刀斧劈砍,長矛的直刺自然很輕易地就讓墨家騎兵們受傷、墜馬,隨後面對無數雙憤怒的眼睛,最終能做的也只有高舉馬刀,向前,然後死去。
唐軍的最深處,失去了一條右臂的李昧站在土坡上,隨著一旁的軍醫雙手一個發力,捆緊的麻布頓時咬緊了傷口。
這種讓常人甚至可能會失血過多而死的傷勢,終究不可能危及他的性命,雖然他確實也很痛心自己後半生必須要在殘缺之中度過,可這場戰事還沒有完。
“將軍……威武。”痛楚讓他的面色變得蒼白如雪,卻他的眼睛越發明亮。
他遙望著那身處戰場、卻像獨立於另一個世界的兩人,似乎察覺出了他們身上正在發生的某種莫名的變化。
李昧見識過王玄微的諸多手段之後,不再敢說項楚必定能勝過他了。
但如今的情形,看起來他的這位項將軍已經逐步開始佔據上風,並且有望一步步走向勝利。
所以他再度躍上戰馬,用左手抽出長刀,在空中有些不太適應地甩了兩下。
“聽我命令,讓玄甲重騎準備好,從左側衝擊墨家騎兵的側翼,這戰場……終歸還是我們的戰場……”
九千墨家騎兵,面對四萬神武天軍卻能殺死數千,這種戰績,就算是傳出去也足以讓人震驚,不過這種奇跡的創造,並非來源於墨家騎兵們本身的實力,而是王玄微那超乎常人理解的手段。
但即便王玄微,終究也只是個凡人,哪怕他拚盡一切,恐怕也無法讓這九千墨家騎兵真的戰勝四萬神武天軍,尤其是在項楚的干涉之下,他已經無法再如之前一般,為墨家騎兵們提供庇護。
神武天軍的戰陣仿佛堅實的城牆,無論他們如何衝擊,都不能撼動分毫,並且在士氣重新高漲情況下,神武天軍也悍然地向著墨家騎兵們亮出了自己的鋒芒。
銳利的長矛終於在這一刻展現出它們的強大之處,兩軍交接之處,戰馬的悲鳴聲不斷,不知道有多少戰馬被這些利器生生刺穿了胸膛亦或者脖子。
這是一道無法被突破的壁壘,猶如平原上的一道天塹,坐立在馬背上的墨家騎兵們,也終於迎來了他們的噩夢。
僅僅過去了半柱香的時間,墨家騎兵們就已死傷慘重。
那些懷著慷慨赴死的意志向前衝鋒的戰士們一旦失去了玄微子的助攻,竟連突破神武天軍的第一道防線都難以做到,一些人的心中不免開始生出幾分絕望。
這時,從側翼夾擊而來的玄甲重騎也已經到了。
一萬重甲騎兵如同一排排巨型戰車,隆隆的馬蹄聲就是他們進攻的戰鼓,在他們撞進墨家騎兵的軍陣中後,立刻掀起了一場腥風血雨。
“進!”在將領們的咆哮聲中,神武天軍不再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而是整齊地站了起來,好像太陽從山巒的另一面升起,只有推進!
銀色的狂潮,終於開始席卷和覆蓋戰場。
“你輸了。從一開始,你就不可能贏。”項楚望著王玄微那顯得有些孤單的身影,隨後他低下頭咳嗽起來。
他確實無法做到與王玄微戰鬥的同時還攔截住那些射向唐軍中高層將領的箭,但他終究不是一個喜歡被人牽著鼻子走的人。
他放棄了那四個人的性命,以一種最為暴烈直接的方式重創了王玄微,看起來好像是選擇放棄了攔截,但實際上也正是因為放棄了那四個人,他保住了余下的更多人。
王玄微的玄微子確實很強,變化也足稱得上是獨步天下,但越是強大的秘法,修行者的負荷也會越高,若是能一直保持萬全狀態下,固然王玄微能一邊控制玄微子形成洪流支援墨家騎兵,一邊讓它們變化成各種形態和項楚戰鬥。
但方才他生生承受了項楚的全力一擊,雖說身上未見什麽傷痕,可精神上損耗得厲害。
在項楚看來,他並不需要再去攔截那些箭,只要逼得王玄微無法再射出那些箭就可以了。
不過這也並非沒有代價。
要知道王玄微是何許人也?論境界,他已經是當世最頂尖的精神修行者之一,剛剛他的一拂看似軟弱無力,實際上卻已經蘊含了他最為純粹的精神力量。
這種神秘力量,看似無形,卻又有形,看似無力,卻因為突破了人的身體局限,變得無可阻擋。
在這股力量的面前,項楚那件銘刻著數位大修行者精神力量的胸甲都無法抵擋,黯然被打成了一塊廢鐵,同時那股力量還不斷地向內延伸,深入胸膛,透入內髒。
換成是境界低一些的修行者,受了這一拂加上又從這麽高的地方墜落下來,早該一命嗚呼。
盡管項楚的體魄強得令人難以置信,但這番下來還是受了不輕的傷,此刻,他的肺部正在緩慢滲血,每一次咳嗽,都會吐出一些暗黑色的血塊,觸目驚心。
可項楚終究站立著,並且他認為自己會一直站立下去。
王玄微臉色憔悴,加上受傷之後更是蒼白,斑白的兩鬢此時不再顯得那麽突兀,逐漸連成了一片,將原本黑色的頭髮也染上了雪色。
他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再在項楚的虎視眈眈墨家騎兵提供幫助,所以也不再耗費過多的精神力量,身體緩緩地下降。
九千輕騎看似浩浩蕩蕩,卻在神武天軍的面前像一群螻蟻,很快他們就會落敗,並且在神武天軍的憤怒之中,成為插在槍尖上的一具具屍體。
但這樣就結束了嗎?
王玄微微微抬眼看向項楚,瞳孔中,那如金沙般流淌著光芒愈發亮了起來。
“輸贏這種事情,我見過太多次,但其實這些都沒有太多意思。”王玄微緩緩道:“或許再過個十年二十年,你也會明白我這句話。”
項楚握著大戟,傲然地望著王玄微道:“老人腐朽的話,我向來不怎麽感興趣。何況我們並不是一樣的人,如果有那麽一天,我不會像你一樣苟且地活在這個世上。”
道不同,依然可以合謀,但話不投機,想來這兩個世間頂尖的高手也沒什麽心情爭辯。
所以王玄微只是輕輕點了點頭,仿佛預言一般道:“有那麽一天,你會死在自己手裡。”
“人都會死,我更關心我活著的時候應該做些什麽。”項楚毫不畏懼,將大戟轟然插進土裡,兩隻手卻在身前交疊緩緩作揖。
縱觀他這一生,值得他這樣尊重的人沒有幾個,但此刻,眼前這個有幾分老態龍鍾的人,卻足以配得上他這個大禮。
“前輩。請。”
王玄微同樣雙手交疊,只是沒有作揖,而是默默受了項楚如晚輩一般的禮節,平靜道:“請。”
兩個人終於真正放開了一切,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了與對手的對戰之上。
項楚重新直起腰杆,手掌握緊了大戟,一雙赤裸的腳掌在地上猛然一跺,身影驟然消失在原地!
但即使他的動作如此之快,王玄微仍然從精神層面捕捉到了他的身影,與此同時,那由玄微子凝聚而成的甲士猛地松開手指,暗金色的箭離弦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