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不知道,所以我才好奇。”項楚望著迎面而來遮天蔽日的塵土,輕聲道:“我本以為,這是我選擇的戰場,如今看來,倒是中了王玄微的圈套。他一方面猜到了我的部署,一面將計就計使得我分兵多路,最終又把我們主力引到這裡……倘若他還是昔日那個手握黑騎的墨家上將軍,此戰我必定落敗。”
“將軍不必妄自菲薄……”李昧面有難色,“能把王玄微逼到這一步的人,天下少有,將軍胸有大才,既得國主和貴妃娘娘重用,又還年輕……”
項楚擺擺手,製止了李昧的安慰,在他看來,承認自己不如王玄微不算一件令他沮喪的事情,況且,王玄微拚盡全力與他單打獨鬥時,也並未一直佔據上風,能與當世屈指可數的大精神修行者酣戰一場,他反而覺得自己這回賺大了。
“我隻覺得,王玄微花了這麽多心思把我們引到這裡,不可能是雷聲大雨聲小,呵,荊吳‘戰神’?”項楚的目光變得熾熱起來,傲然地揚起了下巴,“可惜我項楚平生未知一個‘怕’字,傳令下去,神武天軍卸去腿甲、肩甲,全速向前推進,玄甲重騎準備跟我衝鋒,全軍以最快速度衝出這裡。”
“衝……衝出這裡?”李昧瞪大了眼睛,“將軍,我們若是往外衝鋒,豈不正好撞進了青州鬼騎的陣中?”
項楚豪放地笑了起來:“既然看不懂,那就索性不去看。以如今的態勢,就算我現在能猜到他們的部署又如何?木已成舟,終歸是慢了他們一步。少年時候,叔父教我下棋,我下了幾盤都沒贏,撿了兵器就跑出去練武,倒是惹了他老長時間都懶得理我。不過我雖棋藝不精,卻記住了叔父說過的一句話……他說,下棋最忌被人牽著鼻子走,若是每一步都在他人的算計之下,又怎麽可能會贏?”
李昧沒有說話,卻已經有些明白了項楚的意思。
“只有掀掉整個棋盤。”項楚猛地一扯馬韁,座下的黑色戰馬立即人立而起,馬嘶聲幾乎像一頭虎豹的咆哮。
剛剛與王玄微一戰損耗了他不少氣血,可眼下他的面上卻看不出絲毫疲態,大笑道:“既然他們千方百計地把戰場拉到了這裡,必定有能在這裡贏過我的手段,倒不如奮力一搏,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對於勇猛的墨家騎兵,項楚也沒有任何猶豫,直接下達了“不留一個活口,全數斬殺”的命令。
這倒是很符合項楚的性情,畢竟這一戰還沒有結束,留下俘虜還得唐軍分出精神管理,不如殺了乾淨,也省去了後顧之憂。
裹挾著一場大勝後的神武天軍,很快就重整軍陣往青州鬼騎的方向進發,他們踩出的步伐堅定如山,似乎能讓整個大地為之顫抖。
而兩軍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青州鬼騎們當然也可以將對方的一切盡收眼底,甚至如果不是他們刻意放緩了速度,恐怕兩軍早已經展開了廝殺。
但讓人有些疑惑的是,面對墨家騎兵最後的反抗,青州鬼騎似乎熟視無睹,絲毫不急著馳援。
一匹身體深紅如火的戰馬在大軍的最前端,身穿長袍不著片甲的高長恭眯著眼睛,仿佛已經嗅到了戰場上飄來的淡淡血腥味,手中的銀色長槍鋒芒閃動間他低喝一聲:“真是……久違了。”
他這個久違,說的是戰場,也是唐軍,在他的眼裡,這些全身重甲的神武天軍早已經褪去了初見時候驚豔的光環,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老朋友老對手”的熟悉感。
當年唐軍南下,荊吳不知道有多少人倒在這支部隊的腳下,隨後被他們沉重的腳步踩成爛泥。
而那時候他剛剛接過大將軍的位置,在正面戰場難以取勝的情況下,隻得帶著八千青州鬼騎,做了一次幾乎傾盡一切的豪賭。
人人都以為他橫掃唐國境內都是早有預謀的計劃,但實際上,他也只是在那樣激烈的戰場上看見這稍縱即逝的勝機,最後去嘗試著下了一次賭注罷了。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荊吳勝了那場戰爭,但這並不代表他勝過了神武天軍和玄甲重騎,因為在正面戰場上真正起到決定性作用的,是當年吳國的幾位老將,譬如現今卸甲歸隱,在太學堂裡做夫子的黃漢升,還有那位傳授過孫青兵法的已經故去的老將軍……
要對付這支軍隊,這些人做了許多努力和嘗試,盡管大多數努力都以失敗告終,但也有過那麽一兩場大勝,隨著“後院起火”的情勢越發嚴峻,最終唐軍頹然地退出了荊吳境內。
這時,他的身旁傳來大樓顫抖的聲音,一向大大咧咧的他話語裡難得地有了些恐懼:“那就是神武天軍?將軍……我們要跟他們正面交戰?”
“怎麽,你平時的牛皮不是吹得挺響亮的嘛。”高長恭臉上笑容不減,微微轉過視線看了一眼這個擔任自己傳令兵的太學堂學子,“之前是誰說自己要拳打雲麾將軍,腳踢楚霸王的?現在親眼看見唐軍了……怎麽,怕了?”
“我哪裡有……”大樓下意識地反駁了一句,但眼見兩軍越來越近,心中還是不安,“我……我只是擔心小千那邊,他真的能準確算好那個時間麽?雖說他平日裡在風向預測之類的事情上鮮有誤差,可我還是擔心得緊,畢竟這不是在演武場上……”
高長恭倒是渾然不覺得不妥,大概在他看來,這些孩子們盡管還很年輕,卻已經能擔負起自己應承擔的責任了?他緩緩地轉頭看去,孫青在他身側不遠的地方,臉上神情依舊那般冷漠高傲,似乎面前雄壯的神武天軍只是一片反射著粼粼白光的水面。
“自己害怕就害怕,何必說這些多余的?”跟在孫青身旁的王祝冷笑起來,譏諷道:“要是不敢上,趁早脫了這身盔甲,省得丟咱們荊吳的人!”
“去你的!”大樓原本在太學堂就和王祝互看不順眼,立刻破口大罵道:“你以為老子不知道你一聽說要對陣神武天軍,上馬都上得不利索了,還在這兒跟我裝?”
“我呸!老子什麽時候不利索了?你那時候嚇得都快尿褲子了,還能有空看我?”王祝驟然變了臉色,甚至舉起了手中的長刀。
兩軍即將交戰,同一隊的兩位年輕小將倒是先拌起嘴來,好像忘記了這裡是四處飄散著血腥氣的前線戰場,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平日裡寧和的太學堂裡。
高長恭依舊微笑, 非但沒有阻止,反倒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爭吵。
這不是件壞事。
他回憶起當年,自己和諸葛宛陵也沒少吵架鬥嘴,只不過那家夥向來比較奸詐陰險,一旦出了事情總能想辦法先將自己摘出去,結果每每父親責罰的都是自己一個人。
所謂斯文敗類,說得就是諸葛那樣的……高長恭不禁在心中腹誹,不知不覺間嘴角的弧度凝固在那一刻,想到如今深宮中的那個人,他知道自己與諸葛宛陵恐怕再也回不到初時的時光了。
而在高長恭的另一邊,張明琦低著頭,臉上沒有畏懼,也沒有傲慢,似乎只是在認真思考著什麽,戍邊的風沙吹得他臉龐的線條明朗且剛毅,原先那貴公子般的驕矜盡數褪去,留下的只有一身的颯爽英姿。
默默地在心裡又數了十幾個數,他突然仰頭望向天空,大聲道:“都別吵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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