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殿院前,謝貴嬪站在櫻花樹下,正怡然自得的賞著花,女史何少言腳步匆匆的走過來,稟道:“娘娘,奴婢聽說,驃騎將軍方才去式乾殿向陛下請了旨,去謝昱的墳塋開棺驗屍了。”
謝貴嬪分明已將這話聽到耳朵裡了,如今卻仿若未聞,只是小心翼翼的折下一支櫻花,送到鼻尖輕輕嗅了嗅,而後才搭話,問道:“消息可靠麽?”
“可靠,”何少言想了想,繼而又稟道:“當時山陰縣主也在式乾殿,聽說……她也跟著一道過去了。”
“那結果呢?”謝貴嬪說著,就要放下手裡的櫻花,站在一旁伺候的宮女見勢,趕忙走過來,伸出雙手將她要丟掉的櫻花捧著。
何女史回道:“他們才去沒多久,具體是如何處置的,殿下那邊還沒傳話過來,不過,娘娘前幾日,已派人在謝昱的棺槨裡動過手腳,這結果,看來也是可想而知了。”
“哼,”謝貴嬪陰森森的冷笑了一聲,便轉身朝殿內走,旁若無人的戲謔道:“武陵王那邊,既是想陷害謝徵就是陽侯,那本宮,自然要幫他一把,誰叫謝徵亦是本宮的眼中釘肉中刺呢。”
月初那幾天,含章殿有個宮女,曾無意間在華林園聽到蕭曄和羅淑儀商量著,要開謝昱的棺,指證謝徵其實就是謝昱假冒的,還要找人散布流言,非議此事。
此事稟報到謝貴嬪這裡,正好謝貴嬪得知了程率一案實為謝徵設計,聽聞蕭曄想設計陷害謝徵,她自然就想暗中添一把柴。
謝貴嬪冥思苦想數日,決定冒險在謝昱的棺槨中動些手腳,於是以關懷晚輩為名,派了兩個人去給謝昱的墳塋除了草,而後又趕在一個雨夜,吩咐蕭映指使幾個人去挖了謝昱的墳塋,將棺槨裡謝昱的屍骨移走燒毀,留一個空空的棺槨在裡頭。
再加上蕭曄那邊苦心安排人手散布謠言,說當年的謝昱根本就沒有死,而是冒用了會稽謝徵的身份,回到建康來報仇了。
這一來二去,自然而然的就叫人信以為真了。
何女史笑道:“娘娘放心,奴婢適才已派人知會殿下去看戲了,這個時候,殿下想必已經出發了。”
謝貴嬪聞言,又發出一聲冷笑,她今日心情大好,對待下人也因此變得親切無比,只見她頗是歡喜的打量著何女史,滿意的說道:“少言,本宮果然沒看錯你。”
何女史低下頭,喜滋滋的說:“還是得益於娘娘的栽培。”
遠在城郊的墓園裡,沈攸之咄咄相逼,謝徵依然鎮定自若,聽聞沈攸之問她要解釋,她只是輕輕一笑,說道:“沈將軍想聽我怎麽解釋,解釋這棺槨裡為何是空的?還是解釋我清清白白為何還會遭人如此誣陷?”
沈攸之輕蔑一笑,又伸手指了指棺槨,言道:“縣主言之有理,不管您怎麽解釋,這棺槨裡始終都是空的,看來坊間流言,也並非完全不可信,畢竟,無風不起浪麽。”
“沈將軍這話是什麽意思,您既是信了坊間流言,莫非,也想同那些無知小民一起誣陷我?”謝徵說話間,面不改色,波瀾不驚。
沈攸之卻不以為然,滿不在乎的說道:“現如今,縣主的身份的確存疑,老夫相信坊間流言,乃是人之常情,又豈是有意誣陷?縣主您,可真是言重了。”
謝徵似笑非笑,“這棺槨裡不見謝昱屍首,我便是謝昱了?沈將軍,我看您是老糊塗了,您說的那個謝昱,她早在四年前就已經死了,且不說人死不能複生,就算有例外,那謝昱也是斷斷活不成的。”
她說至此,就轉身背過沈攸之,自顧自的踱步,繼而言道:“我可聽說,謝昱是遭剜心而死,沈將軍覺得,人若無心,還有命可活麽?”
謝徵一張利嘴,沈攸之是斷斷辯不過她的,他索性不再與她爭辯,直言道:“縣主……哦不,是謝陽侯,事到如今,你還是不要再狡辯了,乖乖的認了罪,或許還能留個全屍。”
“是啊,你就認了罪吧!”
“反賊,你還不快束手就擒?”
圍觀的百姓與那兩個所謂的士人站在後面,聽到沈攸之此言,又鬧哄哄的喊叫起來。
謝徵壓著一肚子的火,閉目深吸了一口氣,而後又睜開眼睛,長長的吐出氣息,她終究是沒壓得住火,倏地回身轉向沈攸之,伸手指著他,斥道:“我出身會稽謝氏,這個身份連陛下都沒有異議,現如今沈將軍卻要說三道四,難道沈將軍是懷疑陛下的決斷!”
沈攸之眯著眼睛,斜視謝徵,言道:“老夫念你曾是沈家的兒媳,已經給足你臉面了,可你非但不領情,還要惡言相向!好!既然如此,那就休怪老夫不念舊情!”
他說罷,即刻就吩咐部曲:“來人,給老夫把這個反賊拿下!”
“我看誰敢!”謝徵一聲厲喝,竟震懾住了已然作勢要將她包圍住的十數個部曲。
見部曲圍上來,玉枝當即握緊了拳頭,作出一副要大開殺戒的架勢。
謝徵怒目直視沈攸之,毫不示弱,說道:“我是陛下親自冊封的山陰縣主,是非公斷,自有陛下裁決!沈將軍,你可以懷疑我,但你沒有資格處置我!”
沈攸之背後既然有靠山,他自然肆無忌憚,竟是不理會謝徵,隻一聲令下:“把她拿下,就地處決!”
“你敢!”謝徵一聲怒斥,話音未落,忽又聞不遠處傳來呵斥:“住手!”
眾人循聲望去,就見是桓陵與曾瓊林一前一後的策馬趕來,二人身後,還跟著數十個侯府的部曲。
主仆二人翻身下馬之際,身後那數十個部曲迅速分成了兩隊,一隊沿著整個墳塋散開,將所有人都團團圍住,另一隊,則是衝過來將包圍謝徵與玉枝的沈府部曲給圍住了,三方人呈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之勢。
“縣侯?”謝徵望見桓陵過來,不免有些詫異。
彼時桓陵已經走到謝徵身邊來,皺著眉頭將謝徵從頭到腳仔仔細細的查看了一遍,而後心急如焚的問道:“你沒事吧?他們可有傷著你?”
謝徵自然顧不上回答他,只是壓低聲音問道:“縣侯怎知我有難?還找到這兒來了。”
桓陵回道:“是伍校(玉枝的下線,參與過張苟、周緒乙一案)告訴我的,他說他在城門口朱雀樓吃飯,看見沈攸之跟著侯府的牛車出了城,心裡頭起了疑,便跟過來瞧瞧,看你出了事,趕緊到侯府知會我了。”
謝徵心裡頭甚是欣慰,嗔笑道:“縣侯這樣興師動眾的,也不怕惹上麻煩。”
“我才不管什麽麻煩不麻煩的,我隻管你的安危,”桓陵說著,愈發的輕聲,便也顯得格外溫存。
二人才說了三兩句話,沈攸之就已然看膩了,他走到跟前來,陰陽怪氣的說:“永修縣侯這是何意?”
沈攸之一言,打斷了桓陵的思緒,桓陵本就惱火,如今更是不悅,不屑的對沈攸之說道:“沈將軍,你見了本侯,不低頭行禮也就罷了,本侯敬你年長,不與你計較,可你說話,總還要客氣些的。”
被桓陵這個後生一番訓斥,沈攸之雖心有不甘,可也不得不低下頭來向他作揖。
桓陵這下才說:“侯府的部曲經久不練筋骨,實在懶散,本侯帶他們到石頭山來活動活動,順便來此祭拜謝康公,卻撞見有人對山陰縣主不敬,還揚言要處決她,所以過來湊湊熱鬧。”
沈攸之尷尬得很,訕笑道:“縣侯想必是誤會了,並非下官對山陰縣主不敬,而是……而是她目無王法,藐視皇威,縣侯可知,您身邊這位山陰縣主,其實就是當年的勾結北魏,通敵叛國的反賊謝昱。”
他自知桓陵與謝徵關系非同一般,而今勞師動眾的趕過來,就是想將謝徵救走。
他也知如今再怎麽解釋都顯得很蒼白很無力,到底是低人一等,只能被踩在腳底下了。
“哦?”桓陵噗笑,道:“山陰縣主寄居在本侯府上,她是本侯一位故交的妹妹,亦是本侯親自帶來建康的,她的身份,本王再清楚不過了,怎麽,沈將軍有異議?”
桓陵才說完,還不等沈攸之回話,那被沈家部曲攔住的兩個士人中的一個就高呼:“你和她是一夥的!你和她是一夥的!”
另一個也高聲附和:“對!你是她的同夥!你是她的同夥!”
話音落下,後面圍觀的百姓也跟著大喊:“同夥!同夥!同夥!”
桓陵可不像謝徵這般耐得住性子,聽言當即就拔劍飛向首先開口的士人。
那士人驚慌失措,嚇得連躲都不敢躲,那一把劍飛過來,便不偏不倚的刺穿了他頭頂的方巾,削去了他束在顱上的發髻。
士人竟嚇得尿了褲子,那圍觀的百姓見桓陵如此心狠,便也不敢再多言了。
曾瓊林見士人嚇得癱在地上,於是緊忙走去取回劍,交於桓陵手上,桓陵隻將劍握在手裡,並不收回劍鞘中。
沈攸之見桓陵這般,心知他這是在給自己下馬威,於是心裡頭也不由得有些發怵,他道:“縣侯有所不知,如今坊間流言四起,皆說山陰縣主是反賊謝昱冒名頂替,還寫了萬民請願書,上奏給陛下,要求嚴查山陰縣主身份,下官奉陛下之命,來此開棺驗屍,可棺槨內卻不見反賊屍首,這不正應了流言所指?”
“哼,”桓陵冷嘲熱諷道:“本侯看沈將軍是上了年紀,連腦子也不中用了,謝昱的屍首不見了,這又能證明什麽呢?保不齊是有人故意移走謝昱的屍首,想借此陷害山陰縣主呢。再一個,流言說山陰縣主是謝昱冒充的,那她便是謝昱所冒充的?那流言若說沈將軍私下招兵買馬有造反之意,沈將軍是否當真就有反心呢?”
“你!”沈攸之氣得臉色鐵青,伸手指著桓陵,卻終究是不敢多言,於是又慫得將手放下,只在心裡暗罵了桓陵兩句。
桓陵自也不屑理會他,他側身轉向圍觀的百姓,說到:“試問天底下可有死而複生這一說法?如若有,那本侯這就剜了沈將軍的心,看他還能不能安然無恙的站在這兒!”
沈攸之聞言,倒也沒那麽膽怯,他自恃今日帶了兵來,縱然桓陵敢出言羞辱他,卻也萬不敢輕易動他的,他板著臉說道:“下官原也不想對山陰縣主不敬,可這都是陛下的意思,是陛下……”
未等沈攸之說完,桓陵便出言打斷,斥道:“陛下是命你開棺驗屍?還是命你就地處決山陰縣主?沈將軍,你可真是好大的膽子啊!”
沈攸之遭桓陵如此欺壓,心中自然不甘,他如今也頗是硬氣,直言道:“先斬後奏,未為不可。”
桓陵臉色一沉,當即揮劍抵在沈攸之手邊,道:“你若敢動德音一根手指頭,我便剁了你的手,你若敢傷及德音分毫,那我便摘了你的腦袋!”他言至此,又揮劍搭在沈攸之肩上,直逼首級,繼而又說道:“桓某位居一等列侯,要想處置一個小小的驃騎將軍,這點權利還是有的。”
沈家的部曲見勢,紛紛舉起長矛指向桓陵,侯府的部曲亦是備戰。
沈攸之此刻倒是臨危不懼了,他只是衝桓陵露出一絲假笑,而後就不緊不慢的抬起手,示意手下的部曲放下長矛。
見沈攸之已經讓步,桓陵這才慢悠悠的放下劍,行雲流水般的將劍收回到劍鞘裡。
曾瓊林於是也抬手示意侯府一眾部曲放下兵刃。
沈攸之又笑眯眯的同桓陵說道:“既然這樣,那不如,咱們聖駕跟前見。”
桓陵輕飄飄的應道:“好啊,那就聖駕跟前見咯。”
雙方人馬正要離開,謝徵忽道:“慢著!”
謝徵指了指被挖開的墳塋,言道:“這現場,總要有人把守吧,誰知道會不會有心懷不軌之人再跑來動手腳呢。”
桓陵回首,遠遠望著棺槨,若有所思。
當初救下謝昱的時候,他不是沒有擔心過日後會不會出事,所以在準備救謝昱之前,就已經囑咐曾瓊林找了一具女屍來,他亦是親眼看著瓊林將那具無名女屍放進棺槨裡的。
如今再開棺,棺槨裡卻是空的,這顯然就是沈攸之為了設計謝徵,而早早就將女屍給移走了。
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