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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蓋簪纓》第145章 定論(下)
眾人聞言無一不是驚得目瞪口呆,就連蕭映和沈攸之這兩個知情人,如今亦是瞠目結舌。

 謝徵與桓陵幾人,蕭賾連同沈攸之幾人,皆迅速走到墓坑前看了看,而後果真就見裴惠昭腳下踩著的那一塊,是烏黑的木板。

 蕭道成已然氣得渾身發顫,當即下令:“把這副棺槨移開!”

 一眾部曲聽令,即刻拾起地上的鐵鍬,走到墓坑前,隻待裴惠昭上來,便要動棺。

 彼時桓陵與謝徵正站在蕭道成身側,而裴惠昭原本也是站在這個位置的,如今二人站在上面,正好就在裴惠昭跟前,裴惠昭有意向謝徵示好,於是微笑著向她伸出了手,示意謝徵拉她上去。

 謝徵見她這般,起先分明猶豫了一下,而後才拉住她的手,使了些許氣力,無奈淤泥濕滑,裴惠昭沒能爬上來。

 玉枝見勢,也近前搭了把手,主仆二人,一個拉著她的左手,一個拉著她的右手,三個女人,拖的拖,拽的拽,爬的爬,裴惠昭總算上來了。

 裴惠昭顧不上滿身的汙垢,同謝徵莞爾一笑,柔聲道:“多謝。”

 謝徵愣了一下,淡淡道:“是我該謝娘娘才對。”

 幾個部曲聯手,毫不費力就將上面的空棺槨抬了上來,移到一邊去了,於是又有幾個部曲跳下墓坑,刨開鋪在下面那副棺槨上的淤泥,那淤泥之下,果然是一副陳舊的棺木。

 蕭道成見狀,緊接著又吩咐:“把棺木打開!”

 話音剛落,大雨戛然而止。

 說來也怪,這滂沱大雨,來得突然,走得也突然。

 雨來時,洗出了墓坑中的貓膩,雨走時,真相已然浮出水面,眾人紛紛仰頭看了看天,這場及時雨,似乎就是老天爺為謝徵而下的。

 幾個部曲一一撬開釘在棺木上的鉚釘,而後推開棺蓋,果真有一具白骨現於眾人眼前。

 “陽侯!陽侯……”蕭賾望見“謝昱”的屍骨,胸口一陣劇痛,他這雙腿一軟,竟筆直的跪下了,他兩手撐在濕爛的泥土上,低頭望著棺槨中的白骨,嗚咽道:“今日之事都怨我,怨我沒能及時阻止他們,才叫他們擾了你長眠於此……”

 “殿下……”裴惠昭心中不忍,也隨他一道跪下了,卻不是跪謝昱,而是跪在蕭賾身側,兩手挽著他的手臂,輕聲細語道:“陽侯已登極樂,殿下不必自責。”

 蕭道成臉色愈發陰沉,他側首看著沈攸之,沉聲問:“沈攸之!這是怎麽回事!”他喚的是沈攸之的大名,而非他的表字“仲達”,足可見他已盛怒至極。

 沈攸之本也不知這底下還有一副棺槨,更不知謝昱的屍首就藏在這副棺槨裡,如今蕭道成問責,他自然不知道究竟該如何作答,便只是吞吞吐吐的回:“這……老臣……老臣也不知啊……”

 他的確不知!謝昱的墳塋,他的確曾帶人動過,是受武陵王與羅淑儀指使,因為得知謝徵就是謝昱,便料想謝昱的棺槨裡是空的,於是花錢煽動百姓聯名奏請蕭道成準許開棺查驗,他想萬無一失,可又不放心這棺槨究竟是不是空的,所以便親自帶了幾個人,趁著夜黑風高,掘開了謝昱的墳塋,撬開了謝昱的棺槨,如若裡頭有屍體,那就偷偷的將屍體移走,如若裡頭沒有屍體,那就直接釘上。

 之後又擔心被人瞧出墳塋上有動過土的痕跡,還特地等到雨後才來此掘墳。

 可那天夜裡,他帶人來此打開棺槨時,那裡頭的的確確就是空的啊!他又豈知謝昱真正的棺槨其實藏在下面……

 蕭映亦是怔怔的望著“謝昱”的屍骨,震驚之余,心中不由得燃起一陣怒火,想他前幾日,受謝貴嬪指點,特地找了幾個親信,吩咐他們掘開謝昱的墳塋,移走謝昱的屍骨,留一副空棺材埋在底下。

 當晚,他的幾個親信回到王府複命,大言不慚的說事情已經辦理妥當,可他如今才知道,他們口中的“辦理妥當”,原來竟是如此敷衍的在謝昱的棺槨上,再放上一副新的棺槨,還故作聰明的在裡頭抹上些淤泥掩人耳目!

 可恨他居然養了一群不中用的廢物!

 蕭映不由自主的攥緊了拳頭,他心中固然憤恨,可在蕭道成跟前,也只能暫時忍下。

 謝徵望著棺槨中的白骨,又與桓陵對視了一眼,二人都像是松了一口氣似的,謝徵緊接著又給玉枝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趕緊嗆沈攸之兩句。

 玉枝會意,於是也不負所望的斥責起沈攸之來,言道:“你不知?你怎會不知!你為了陷害我家娘子,先是雇了一群迷子(托兒),寫什麽萬民請願書,奏請陛下開棺驗屍,然後又偷偷摸摸的弄了副空棺材放在裡頭,適才被我家娘子識破詭計,還想殺人滅口!沈將軍,今日之事本是你一手設計,如今露出狐狸尾巴了,竟又裝作這般無辜!您可真是個演戲的行家!”

 她說罷,又“噗通”一身跪下來,爬到了蕭道成跟前,兩手拽著蕭道成濕答答的裙角,哽咽道:“陛下,今日之事,縣主險些就成了沈將軍刀下冤魂,受了驚不說,可平白遭人這般陷害,實在委屈!奴婢鬥膽,懇請陛下還縣主一個公道!”

 謝徵這回倒是沒有作勢要玉枝少說兩句,而是硬生生的擠出兩滴眼淚來,委屈的低下頭,一隻手輕輕的擦拭。

 蕭道成看向謝徵時,謝徵又故意微微側身,避過他的視線,這樣的“委屈”和“隱忍”,尤其令蕭道成疼惜,蕭道成火大,當即就訓斥起沈攸之來:“沈攸之!你給朕講清楚,今日之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沈攸之什麽都不知道,如今又被蕭道成這般逼問,自然甚是為難,他如今恐怕是連想尋死的心都有了,他也同玉枝一般,當下就跪倒在地上,解釋道:“老臣……老臣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啊……那棺槨一打開,老臣也以為謝昱的屍骨就在裡頭,可誰知道……”

 不等沈攸之說完,蕭道成便出言打斷,斥責道:“朕要聽實話!”

 沈攸之誠惶誠恐,亦是一副很委屈的樣子,嘟嘟囔囔的說:“這……這就是實話啊……”

 蕭道成仍然板著臉,一言不發。

 他若開口斥責沈攸之倒還好,可他一句話都不說,卻是更令人驚怕,沈攸之仔細想來,最終是靈機一動,連忙又為自己辯白:“陛下!陛下,您且聽老臣一言!今日之事,倘若當真是老臣設計陷害山陰縣主,那老臣必然要將謝昱的屍首挪走,隻留一副空棺材在裡頭。老臣又不是傻子,何至於將謝昱的棺槨藏在底下,這不是等著叫人看穿陷害山陰縣主的把戲麽?陛下,老臣冤呐!”

 沈攸之做了這樣不恰當的假設,此番辯白,可謂是劍走偏鋒,可事到如今,種種證據都指向他,他也不得不如此為自己開脫罪責,他這一番解釋,也的確頗有成效。

 蕭道成的態度,果然就緩和了些,他垂眸居高臨下的看著沈攸之,斟酌道:“你的意思……”他並未繼續說下去,可言下之意,正是懷疑有人故意設計今日這麽一出戲,想要一箭雙雕,同時害死謝徵和沈攸之。

 謝徵和沈攸之,在黨派之爭中,分別站在蕭賾和蕭曄身後,倘若這兩個死了,最終受益的,無疑是蕭映,這似乎也正解釋了蕭映今日為何會平白無故的來此“看熱鬧”。

 蕭道成總歸是頭腦清醒的,他未敢斷定今日之事,究竟誰是誰非,便只是本能的回過頭,意味深長的看了蕭映一眼。

 蕭映自是目光閃爍,微微垂首,不敢與蕭道成對視。

 謝徵深知蕭道成一向器重沈攸之,今日這事,他是斷斷不會降罪的,更何況無憑無據,他更不會輕易處置自己的股肱大臣,她深諳這個道理,於是又在蕭道成跟前賣弄起自己的大度來,言道:“陛下,沈將軍言之有理,今日之事,恐怕不是表面上這麽簡單的。”

 蕭道成見謝徵忍讓,心中甚是讚許,他也知此事不簡單,於是不再一味的問責沈攸之,可沈攸之欺上瞞下,目無法紀,也確實不可輕饒。

 “來人,傳朕口諭,即刻命禦史台徹查移棺之案!至於你,”蕭道成睨著沈攸之,想了想,才道:“以權謀私,知法犯法,自己去廷尉署領五十杖,另外,暫且停職,配合禦史台調查。”

 “謝陛下開恩!”沈攸之感激涕零,叩首在地,比起死罪,杖責五十和停職,真的輕了許多了。

 蕭道成看著沈攸之,冷哼了一聲,這便拂袖而去,曲平與陳慶之緊隨其後,眾人欠身的欠身,作揖的作揖,目送聖駕離開。

 裴惠昭抬手掩面,柔柔弱弱的打了個小聲的噴嚏,蕭賾聽到,許是因為感激她今日進宮請來聖駕,震懾住了沈攸之,又許是感激她不辭髒臭,找到謝昱的屍骨,替謝徵解了困,又許是因為裴惠昭是他的妻子,他走到她身旁,輕語道:“快些回府吧,當心受涼。”

 蕭賾罕見的溫柔,著實令裴惠昭受寵若驚,自從謝昱死後,蕭賾可是從未像今日這般關心她過,甚至她嫁進蕭家七年,蕭賾對她的笑,也絕不超過十次。

 裴惠昭忍不住鼻子一酸,眼眶裡瞬間就濕潤了,她恐被蕭賾察覺,趕忙抬手粗略的揉了揉眼睛,蕭賾問:“怎麽了?”

 裴惠昭由衷笑道:“沒事,風沙進了眼睛。”

 她說完,忙不迭走了。

 謝徵於是也跟隨桓陵離開,啟程回府。

 二人坐在來時的牛車裡,玉枝騎著桓陵的馬,與曾瓊林在前頭開路,侯府一眾部曲則是跟在牛車後,一行人聲勢浩大,不亞於蕭道成的聖駕。

 桓陵緊挨謝徵坐著,見她臉色發白,嘴唇毫無血色,不由分說便拉過她冰涼的雙手,用自己的手緊緊捂著,說道:“雖說如今已是四月天,可也不能輕易淋雨的。”

 謝徵沒有收回手,更沒有躲避他,卻不知該如何接他的話,桓陵於是先開了口,問道:“今日那副棺木,你如何看?”

 謝徵微微低著頭,臉上竟有一絲嬌怯,她不與桓陵相視,隻道:“沈攸之說的沒錯,他要想設計陷害我,必然做得乾脆利落,斷不會將證據留在眼皮子底下的。那座墳塋,他此前定也動過,不過,在他之前,已經有人先將一切都布置好了。所以,沈攸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副空棺槨,他也因此更加確信我就謝昱。”

 桓陵問:“那你以為,究竟是何人如此設計?”

 “是臨川王!”謝徵心中早已篤定,是故,桓陵才一問完,她便作答了,她答話時,也終於抬起頭與桓陵相視了,桓陵詫異:“臨川王?”

 謝徵垂眸看了看手,而後順勢就收回了,她道:“不然縣侯以為,臨川王無緣無故的為何會出現在墓園?此前謝貴嬪派人去除草,想來也是為了抹去動土的痕跡。”

 彼時的臨川王府,蕭映站在地下的密室裡,雙手叉腰,滿臉怒意,甚至氣得下半邊臉都變形了,他跟前排排跪著四個部曲,皆低著頭,默不作聲。

 蕭映在前面來回踱步,許久才停下來,一手仍叉著腰,一隻手伸過來一一指著面前跪著的四個部曲,斥道:“廢物!都是一群廢物!本王叫你們把謝昱的屍骨移走,你們可倒好!本王真是瞎了眼,怎麽就養了你們這幾個不中用的東西!若不是你們偷懶誤事,她謝徵能逃過今日這一劫?”

 他罵完還不解恨,反倒是越想越氣了,他於是說道:“你們壞了本王的大事,留著也沒用了,不如趁早去喂狗!”

 話音未落,他倏地抽出了站在一旁的親信手中握著的刀,望準了四個部曲的脖頸,從左到右,一刀劃下,手裡刀落,白刀子便成了紅刀子。

 他似乎很喜歡鮮血四濺,甚至噴湧而出的場景,一番欣賞過後,才隨手丟了刀子,而後轉身面朝著牆壁,慢悠悠的說道:“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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