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星交響樂團真正的困境,通過這位新認識的師兄,一點點清晰的展現在白君文眼前。
必須承認,這支樂團的經歷是挺坎坷的,當初從歐洲遷徙而來的艱苦就不提了,單說他們在費城扎根之後,其實處境就一直有點尷尬,因為費城本身就有一支費城交響樂團,還是世界十大交響樂團之一,這算是人家的主場,而且人家本來就不是地頭蛇,而是地頭龍,既有實力,還有良好的群眾基礎。
世界之星樂團裡的人卻來自歐洲各國,他們這屬於典型的猛龍過江,想要在另一條龍身邊擠出一片臥榻之地。
“那就換個城市嘛,”白君文不太懂:“我大概查了一下,全美也沒幾個交響樂團,那麽多城市,隨便換一個經濟情況好點的不就可以了?”
“你是真的不懂,沒那麽簡單的……”海頓搖頭道:“交響樂團這種東西,可以算是龐然大物,它想要在一個城市裡生存下去,需要考慮到人文環境、政府態度、音樂氣氛、城市經濟情況和影響力等諸多因素……這裡面的東西很複雜,我就不跟你一一細說了,總之,你只需要知道,我們來了費城,扎下了根,就沒可能任意搬家了。”
“嗯,既然如此,那你們的直接競爭對手,就是費城交響樂團?”白君文問。
“不不不,你還是沒明白交響樂團的生存環境,”海頓繼續搖頭:“雖然我們和費城交響樂團確實有一定的競爭關系,但是這並不是關鍵……交響樂團這種東西的存在,本身就不是全靠商業競爭的。”
他迎著白君文略顯迷茫的眼神,給了他一個很明確的結論:“實際上,你可以這麽理解……交響樂本質上屬於高雅音樂,高雅音樂是無法像流行音樂一樣涵蓋所有普通聽眾的,所以有個很殘酷的事實……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交響樂團,都不是純粹自力更生的。”
白君文眨了眨眼:“那應該怎麽盈利?”
“企業援助、愛好者捐贈,一部分商業演出,”海頓停頓了一下,聲音放得很慢:“還有最重要的……市政府的資助。”
白君文隱約聽出了點什麽,又眨了眨眼,試探著問:“市政府的資助……出問題了?”
……
交響樂團這種東西,從某種意義上可以算是一個城市的文化名片,它們作為龐然大物,一旦在一座城市裡扎根,是要方方面面融入這座城市的。而世界之星在費城生存了這麽多年,實際上絕大多數時間都過得很滋潤。
“那時候,市政府的資助大概佔全年總收入的百分之四十多,這筆錢讓我們每年都能進行固定的樂季演出,除此之外,我們還與很多社區進行合作,對全市市民普及古典音樂,我們會定期舉辦一些小型的音樂會,以及各種藝術家對話、客座嘉賓講座、午餐演講會、校園音樂會,等等等等,我當年也曾經去各大院校裡給大學生們做古典音樂的演講……我們雖然是外來的,但是我們與這座城市的合作其實是全方位的,市民對我們的認同度和合作度都很高,”海頓說到這裡,輕輕歎了口氣:“直到後來……我們做了一件極其愚蠢的事情。”
世界之星交響樂團多年來一直有一個純公益性質的項目,叫做“社區免費音樂會系列”,他們每年會在三到四個不同的演出中心進行純公益性質的演出,這一項目可以推廣和普及交響樂,同時也是市政府“公眾教育”這一塊的任務指標——然而某一年,在樂團的年度會議上,有人提議取消這一項目,原因是花費了過多的財力和精力,卻始終收效甚微,
事倍功半。這一項目隨後被正式取消,樂團並沒覺得這是多大的事情,因為歷年來的社區免費音樂會他們做得都不算用心,群眾反響也平平,他們以為最多只是會有少數人小小的抗議幾句而已,然而……市政府那邊震怒了。
“有些東西,哪怕是做個樣子,也是必須要有的,尤其這還關系到市政府在公眾教育方面的公信力,”海頓說到這裡,聲音明顯低沉下來,有種名為沮喪的情緒悄悄彌漫在房間裡:“所以第二年我們遭遇了最可怕的事情……市政府取消了對我們的資助,同時提高了對費城交響樂團的資助標準,同時,社區免費音樂會系列也交由他們來負責。”
佔據全年總盈利百分之四十多的一筆資助就這麽沒了,白君文輕輕吸了口氣,總算明白這個樂團究竟遭遇了多大的危機。
簡單地說,費城這兩支樂團其實原本是旗鼓相當的,而且世界之星有可能還更勝一籌,然而我們中出了豬隊友,把優勢拱手送人,於是,並沒有花力氣競爭的費城交響樂團莫名其妙得到了天上掉下來的大禮包,而世界之星則瞬間跌入了地獄。
“原本已經默認屬於我們的許多小型項目都開始漸漸被費城交響樂團接管,包括各種社區合作、中學音樂普及、各種講座和對話會……這些東西,當我們擁有的時候不知不覺,甚至經常會抱怨它們太費精力而沒有收益,但是當漸漸失去的時候,我們才意識到,這其實代表著一座城市對我們的認同感,是我們融入這座城市的方式。”海頓輕聲道:“後來我們變得沒有前些年那麽忙了,大家都有充裕的時間休息,也不用再抱怨天天累得像條狗。可是……已經沒有人想要休息了,大家都想要忙起來。”
白君文忍不住插嘴道:“當年到底是誰做主取消那個項目的?他難道不應該為他所做的愚蠢決定負責嗎?”
海頓苦笑了一下,道:“他一直都在負責啊……這個人就是漢斯先生。”
白君文愣住了。
“漢斯先生是我們樂團名氣最大、地位最高、能力也最強的音樂家,他在指揮方面的才能絕對能在世界范圍內排到前三,所以從當初到現在他一直都是樂團總指揮,而在發生那樣的事情之後,他還兼任了樂團的音樂總監。”海頓道:“可以說,這些年,正是因為有漢斯先生苦苦撐著,樂團才能維持至今。”
海頓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問白君文:“你知道音樂總監是幹什麽的嗎?”
白君文搖頭。
“在交響樂團裡,音樂總監幾乎可以算是最重要的位置。在藝術方面,他需要對所有成員的表演進行鑒定和指導,還需要在排練時協調大家相互之間的配合。在商業方面,他需要做好樂團形象運營,包括樂團的口碑,周邊商品的開發,以及對外聯系,獲得各種商演的機會。人事方面,他要負責為樂團不斷招收新鮮血液,也可以與學校合作定點培養人才,同時,還需要考察樂團現有成員的表現和能力,有的要解雇,有的要漲薪,”海頓道:“總之,音樂總監幾乎就是一個樂團的大管家,什麽都要管起來,很累很忙,權力也非常大——這是整個交響樂團裡薪資最高的職位。”
白君文問道:“薪資多少?”
“在發生那件事情之前,樂團有專門的音樂總監和運營團隊,那時候音樂總監的年薪是兩百萬美元,而漢斯先生身為樂團總指揮的年薪是一百二十萬,”海頓道:“後來發生了那件事情,音樂總監認為樂團已經沒有前途,所以帶著運營團隊一起離開了,漢斯先生把音樂總監的位置兼任起來,加上總指揮的職務,他現在的年薪是……五十萬美元。”
白君文瞪大了眼睛:“少了這麽多?”
海頓沉默著,久久不吭聲,過了許久才輕聲道:“他說他要贖罪……他已經撐了五年了,可現在我們已經撐不住了。”
白君文腦海裡浮現出那個一臉絡腮胡子的老頭模樣,其實今天白天他對漢斯先生的評價是很差的,他認為漢斯是與鮑裡斯同流合汙的那個人,也是算計自己施耐德老師的人,尤其是鮑裡斯那句“漢斯先生的身體狀況不行了”, 讓白君文每次想起來都會露出譏諷的笑容。
然而海頓口中的漢斯先生,卻完全是另一番模樣。
事實上,從當年那件事之後,樂團裡的成員就開始陸陸續續的離開——真正有實力且有等級認證的演奏家其實是不缺賺錢機會的,他們從世界之星離開後,可以做獨奏,可以接個人商演,可以搞創作,可以去培訓機構,或者做有錢人的私人音樂顧問,等等等等,他們對世界之星沒有太多的感情,於是這種離開就像是正常的公司離職或者跳槽一樣,沒有任何可以指責的地方。
但是樂團裡真正出色的那批人卻基本上原封不動的保留下來了,比如總指揮漢斯,比如眼前的海頓,還有木管組首席、銅管組首席、打擊樂組首席……
“我們對樂團的感情,是離開的那些人不能理解的,”海頓的眸子裡帶著緬懷的情緒:“我的爺爺曾經是樂團的第二小提琴首席,我的父親不願意學小提琴,他讀書的時候專攻鋼琴演奏,但是他的天賦不足,雖然最終回到了樂團裡,卻只能在色彩樂器組裡做一個普通的鋼琴演奏家……我小時候就在爺爺的安排下學習小提琴,大學的時候卻選擇了樂理,我當時是想當一個指揮家來著……但是我的指揮才能跟漢斯先生相比差太遠了,反而是小提琴,雖然我並沒有一直學習,卻有與生俱來的天賦,所以大學畢業後我選擇回到世界之星,成為一名弦樂組的小提琴手,並在十五年後成為了小提琴首席。”
白君文默默的聽著,想要安慰,卻不知道從何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