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嗣的壽宴辦得很簡單,沒有達官顯貴人家常見的那些張燈結彩,鑼鼓齊鳴,更沒有車如流水馬如龍的賓客如鯽,也沒有歌兒舞女前來助興。
安國臣帶人去采購了兩百頭羊和本地出產的許多水果蔬菜,再挖出自釀的好酒一批,便是今日壽宴的酒水配備。據說這筆花費,還是王忠嗣自己掏的腰包。
數十口比水缸還大的軍用大鐵盂,大火燒得水花滾滾,放肉便煮。將官們來陪王忠嗣一起飲酒慶生,幾千親兵和守捉城的將士也全都跟著打一場牙祭,便是老王壽宴的全部項目。
壽宴在正午開始,約有一百名將官和王忠嗣的心腹親隨,陪在他身邊與他賀壽。
王忠嗣最先舉起酒,說道:“王某從軍二十年,幾乎所有的生辰都沒有在家中度過,也很少像今天這樣大肆慶祝。今日王某十分高興。諸公,請滿飲此碗!”
“王公,請!”
開場酒喝過了,該是到了眾人派出代表去給王忠嗣敬上第一碗賀壽酒。
這個人,非王爍莫屬。
郭旰和李光弼都給王爍遞眼色,還暗暗的推攘,示意王爍趕緊上前敬酒。
王爍默默的倒上了一碗酒,走上前去。
大家都知道,今天上午他們父子倆剛剛才大吵了一架。於是這時候,眾人都看著他們,場面一度變得有些寂靜。
王爍一直低著眼沒有去看王忠嗣的臉色,停步之後,雙手舉起酒碗來,“恭祝父親大人,萬壽無疆!”
郭旰在身後急聲低語,“跪下,快跪下呀!”
王爍咬了咬牙,單膝跪拜舉起酒碗,再度大聲說了一遍“恭祝父親大人,萬壽無疆!”!
所有人都看著王忠嗣,會有什麽反應?
王忠嗣不動聲色的淡淡一笑,上前一步接過了王爍手裡那碗酒,一口喝盡。
“我兒請起。”
王爍站起了身來。
眾人如釋眾負的長籲了一口氣,同時大聲道,“恭祝大帥,萬壽無疆!”
“好!”王忠嗣大聲道,“諸公,請務必痛飲!”
“謝——王公!”
壽宴,這才算是正式開始了。眾將官,輪流上前給王忠嗣敬酒。
王爍悄無聲息的坐到了角落裡,逮住一壺酒一塊羊排,悶聲吃喝。
李光弼拿著一壺酒走到了王爍身邊,“請為二公子把盞?”
“李將軍,快請坐!”
李光弼拖了一條軍用馬劄坐到王爍身邊,兩人一碰碗,先對飲了一回。
“二公子還在為今晨之事,耿耿於懷嗎?”李光弼問道。
“我沒那麽小器。”王爍笑了一笑,說道,“我擔心的,仍是石堡城之事。父親,實在太固執了,聽不進任何人的勸說。”
“其實,你若真的了解大帥之為人,就不會如此氣悶了。”李光弼說道。
王爍眨了眨眼睛,“何解?”
李光弼微微一笑,“令尊,是一個真正的忠膽義膽,高風亮節之人。他值得我們每一個軍旅武夫,對他報以萬分的敬佩。”
王爍沉默了片刻,心想,我對王忠嗣的了解,還真的只是來自於史書上的支言片語,許多我都還記不大清楚了。
老王,真有李光弼說的這麽……高大上?
於是王爍倒上了兩碗酒,敬了李光弼一回,說道:“還請李將軍,賜教。”
“不敢言教。”李光弼微然一笑,說道,“當年二公子的祖父戰死沙場的時候,令尊還只有九歲。你可知道,你祖父大人是如何戰死的?”
王忠嗣的父親,叫王海賓,曾是河隴一員猛將。
“略有耳聞。”王爍道,“當年大唐與吐蕃在武階一戰,我祖擔任先鋒,所向披靡殺敵無數。但軍中其他將領嫉妒我祖的戰功,在後方按兵不動,導致我祖孤軍深入寡不敵眾,最終戰死。”
李光弼點了點頭,“那一戰,大唐最終大獲全勝,斬首吐蕃數萬級,獲戰馬七萬余,牛羊十余萬。所有的將領最後都得到了升遷和獎賞,唯獨你祖父未能生還。你想一想,當時令尊會是一個什麽樣的心情?”
王爍沉默了片刻,“我聽說,當年聖人聽聞此事,將我父親喚到宮中親言撫慰。當時,我父親在皇帝面前放聲痛哭。聖人頗為哀傷與憐憫,言稱我父親就如同霍去病的遺孤,便收了他做義子,從此留在宮中撫養。”
“是啊,那一年你父親,還只有九歲。”李光弼說道,“他既是聖人的義子又長在宮中與皇子結交,大可以無憂無慮的享受一世的榮華富貴。但你父親,卻立志要繼承先父遺志。他從此用心讀書刻苦練武,從不像其他的皇子貴族那樣,鮮衣怒馬肆意放蕩。”
王爍沉默不語,心想難怪老王見不得小霸王那副紈絝尿性……
“弱冠之年,令尊從軍於邊塞,勇武過人殺敵無數。因他太過勇猛,聖人和忠王也就是現在的太子,很擔心他在戰場上有什麽閃失,於是頻頻將他從戰場招回。”李光弼說道,“但是開元二十一年,年僅二十八歲的令尊王公,終究還是一戰驚天下!”
“當時,令尊效力於河西節度使蕭嵩麾下,恰逢吐蕃讚普在鬱標川練兵。令尊親率數百騎兵突襲殺入萬軍叢中,竟然斬殺數千敵軍,大破吐蕃!”
“更驚人的事情,還在後面。”
“隨後不久,令尊又隨新任河西節度使杜希望攻取了吐蕃新城。吐蕃人大兵壓境前來報仇。敵眾我寡,軍中將士都十分恐慌不敢出戰。令尊王公——單槍匹馬殺入敵陣,憑一己之力,竟然殺死敵軍數百人!還令數萬人的吐蕃軍陣,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
“我軍因此大受鼓舞,趁勢發起反擊,最終大破吐蕃敵軍!”
“單槍匹馬啊!!”說到這裡,李光弼搬起酒甕猛灌了幾口,長長的吐息,“試問方今,天下英雄,誰可比肩!”
王爍也感覺到了一些震撼,喝下了一大碗酒,老王當年,確實英雄了得啊!
“從此以後,令尊拜將領兵開始擔擋一面。”李光弼說道, “天寶元年北伐,令尊在桑乾河三敗奚族耀武漠北,打得突厥人心驚膽戰請求投降。但突厥可汗又反覆無常,令尊先用離間計分化了突厥內部,然後大軍討伐。最終打得突厥星落雲散入朝歸順。從此漠北安寧,再無突厥來犯!”
“去年正月,皇甫惟明在河隴戰敗。令尊臨危受命來到河隴,接管戰事。”李光弼道,“他一來,兩軍勝負就開始發生翻轉。青海之戰、積石之戰,我軍接連大破吐蕃。他還一口氣踏平了吐谷渾,將他們的人口牛羊全都俘虜帶回。這些,想必就不用我多說了。”
王爍深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真特麽牛!
——不得不服!
“二公子,其實令尊最讓人敬佩的,還不是他的赫赫戰功。”李光弼說道。
“哦?”王爍微微一怔。
李光弼微然一笑,說道:“令尊現在,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爭強鬥勇的沙場猛將了。他常說一將功成萬骨枯,兵者民之司命,知兵者不好戰。石堡城的事情,我也多次勸說過他。他卻說,我現在拒絕用兵惹得聖人不悅,最多也就是貶官去職而已。為將之人,豈能用萬千將士之血,去換取自己的榮華富貴與一己之安危?”
王爍輕輕的歎息了一聲,透過人群看著王忠嗣,心中說道:老王,你確實令人敬佩。但你也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貶官去職,“而已”?
那些別有用心之人,不趁機把你弄死,豈會善罷乾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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