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楊真斜倚在自家廚房的門邊,看著姐姐裡裡外外忙碌地準備著晚餐,一顆心卻漸漸沉了下去。
“你來了?”姐姐頭也不回地忙碌著,熟悉地把紅薯洗淨、切片,“幫我往灶裡添點柴。”
很平常的話。楊子晴的神色也依舊平靜淡白,和平時沒什麽兩樣,但姐弟倆幾年來一直相依為命,感情極好,所以有些話是用不著說出來的……
晚飯很快就準備好了,姐弟倆默不作聲地吃著。楊子晴不說話,臉上雖然沒有笑容,卻也並不陰沉,很平淡的感覺,似乎有些漠然,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似的。但楊真知道她心裡有些生氣。
他看著姐姐,張了張嘴,幾次想要開口說話,但話到嘴邊卻無一例外地咽了回去。
“想說什麽就說吧……幹嘛吞吞吐吐的?”楊子晴問道。
她依舊沒看楊真,但是姐弟間的心有靈犀,卻讓她明白了楊真的心情。
“……我只是不明白。”楊真小心翼翼地問道,“姐~,你為什麽不喜歡我去做刑名師爺。”
楊子晴放下筷子,認真地看著對方:“那你說說,你又為什麽突然想做刑名師爺了?”
“因為劉憲劉大人開的月俸高啊。”楊真脫口而出就回答道,“一個月五兩銀子,是天武將軍的幾倍……”
“選上親軍都尉府,成為皇帝駕前的天武將軍,這是義父臨終前的遺願。”楊子晴說,“難道你忘了?”
“我沒忘。”楊真道,“可是當師爺也好,選親軍都尉府也罷,無非都是賺點俸銀,多點銀子補貼家用,又有什麽不對?”
“什麽不對?”楊子晴立刻反問,“你以為我要你每天練功,讓你選親軍都尉府,就是看上那點俸祿嗎?我為的是我的……為的是義父的遺願!”
“可我也……”楊真脫口而出,話到一半又忙咽了回去,“……不想姐姐平時那麽辛苦。”
“姐不是說,在你心裡我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嘛。”他想了想又道,“哪有一個男子漢一輩子讓姐姐養著的,我想照顧姐姐……”
“可義父臨終時是怎麽說的?你不顧你爹臨終的遺願,跑去當什麽狗屁倒灶的師爺——師爺是什麽人?成天裡盡在官老爺身邊嘀嘀咕咕地出些餿主意,有什麽好了?哪裡比得上天武將軍,那可是天子近侍,是皇上身邊的人,那可是無上的榮耀。孰輕孰重,難道你不知道?”
“姐,你別把師爺都想象成那種讒佞小人好不好?還有我也不是那個意思……”
“還有……”
“我已經說了我不是這個意思啊!”
楊真心頭莫名火起,按捺不住地提高了音量。
但話剛出口他就後悔了,從小到大,姐弟倆關系一直很好,就算是偶有爭執,也從未真正紅過臉呢。
然而道歉的話,他又不覺得自己有錯,成為應天府的刑名師爺,收入又高,又正好能發揮自己的所長,偵緝追凶,洗冤禁暴,不比當個衛兵強?
以前是沒有機緣,可如今明明有機會了,卻……
楊子晴沉默地看了他幾秒鍾,隨後點了點頭。
“我懂你的意思,”她的聲音變得更加冷淡,“你不用生氣,這種話以後我不會再說了。”
“我沒生氣。”楊真搖搖頭。
他是在生氣,但卻不知道該生誰的氣……
這事放在現代來說,父母即便再怎麽堅持,但大多無法違拗子女的意願——畢竟進路的選擇是子女自己的事,但這是在古代……
在古代,違背“祖宗遺訓”這可是不孝!要被千夫所指萬人唾罵的。
明明一份待遇優渥的職業擺在眼前,卻只能眼睜睜地與其失之交臂,這真是……
“沒生氣?”楊子晴冷笑,“你找各種借口,無非就是不想參選天武將軍了,想去做什麽刑名師爺……罷了,這是你們楊家的事情,我跟著摻和個什麽勁兒?”
她側過臉去:“以後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我就權當自己是個啞巴,再不說你一句了,省的雞聲鵝鬥的,讓鄰居聽見笑話。”
說著,一邊自顧著把碗筷收了起來,坐到床邊納針線。
楊真不由自主地僵在了那裡。
他和楊子晴並不是親姐弟,這一點當然楊子晴自己也知道,但兩人的感情一向比親姐弟還好,可如今卻把這一點挑明了來說,這話就有些重了。
果然,沒過多久,他就看到姐姐的肩頭在微微聳動……
然後就是一滴晶瑩從她的臉頰滑落,化為地上的水漬。
“姐……”
楊真忙走過來拉她的手,卻被她“呼”地一下將手推開,又去扳她的身子,楊子晴仍隻頑固地背對著不理他。
“姐,我知道錯了……”楊真開始試圖道歉。
然而……
“嗚……”
從背著他的身影裡傳來的,是毫無疑問的哭聲。
楊真:“姐姐……”
楊子晴:“姐從小督促你練功習武,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選上天子親軍,出人頭地。可你倒好,為了幾兩銀子就什麽也不管了,當初你是怎麽和我說的?‘我給你保證,下個月海選一定賺套飛魚服回來給你,可好?’可如今又怎樣?”
“……你記得啊。”楊真摸了摸鼻子。
“這輩子都記著呢!”楊子晴白了他一眼,“可不像你,貴人多忘事……”
“好啦。姐~我真知道錯了!”
楊真從身後環住她,任憑少女溫熱而柔軟的身軀融進自己的胸膛,也任憑衣服的摩擦發出細微的聲響。
“我答應你,不去想什麽刑名師爺了……”他把下頜靠在楊子晴的雲鬢邊,嗅著姐姐頭髮裡的香氣,讓對方那甜美的味道徹底地佔據自己的大腦。
楊子晴:“……”
楊真:“後天的親軍都尉府海選,我會去參加。”
楊子晴:“……”
楊真:“然後一定給你賺一件飛魚服回來。”
楊子晴:“……”
楊真:“我保證。”
“……………………真的嗎?”長久的沉默之後,楊子晴終於仰起頭,微合著雙眸,一味地將自己的溫柔擠入弟弟的眼眸。
“嗯。”
楊真低下頭迎上了姐姐的眼睛……
語音輕細,卻斬釘截鐵:
“真的。”
※※※
三天后,當楊真來到正陽門外時,已經是中午時分。
正陽門是金陵的正門,也是金陵十三座內城門之一,位於禦道街最南端,內外都是甕城。
不知是因為甕城過於封閉的環境原因,還是因為天氣的影響,感覺氣溫能輕松超過三十度,陽光強烈的天空裡找不到一片雲朵。不過,即使是這樣流火的晌午,親軍都尉府的海選現場也依然人山人海。
而這些這已經是經過第一輪篩選的結果了……
親軍都尉府的第一輪篩選是——甄別,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政審”,由府衙根據報名人選稽查祖上三代,得是家世清白,沒有前科的勳貴子弟或是軍戶男子,才能進入這第二環節——武選。
不過,盡管這裡已經聚集了過多的少年而顯得熙熙攘攘,人頭攢動,但不同地臉上透出的相同的肅穆,卻讓整個場地的氣氛變得無比地凝重。
這一份凝重,在楊真在踏進這個甕城的瞬間,以壓倒性的量感包住了他全身,讓他瞬間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不過這種感覺很快就消失了……
因為大家已經把視線都集中到了廣場北側臨時搭建的高台前。那裡不知何時已經站上了一位身著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中年人,正用他雄渾地嗓音在大聲演說著:
“本官是錦衣衛指揮使毛驤……”
聽到“毛驤”二字,楊真忍不住地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將近180的個子,高大的身板雄壯有力,幾乎沒有一塊贅肉,方正的國字臉上栽著稠密的短須,一雙眼睛仿佛藏著星辰大海,不怒自威……
“這就是歷史上鼎鼎大名的第一任錦衣衛指揮使?”他暗自想道,跟著微微一驚:
等,等一下!
錦衣衛指揮使……?
而四周嗡然炸響的人群,也開始與他的驚訝逐步同調:
“什麽錦衣衛?”
“難道是朝廷新成立的衙門?”
“這不是親軍都尉府的海選嗎?怎麽會變成錦衣衛了?”
……
“大夥兒不用猜了。”毛驤又道,“接聖諭,親軍都尉府即日起改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由我任指揮使,除掌直駕侍衛、廷杖,另專司巡查緝捕,直達天聽!這是陛下對我毛某的信任,也是錦衣衛無上的榮耀!因此,今日武選,十選其一,擇優入取!下面宣布武選規則……”
他這一番話聲音雖不甚大,但卻穩穩壓住了場內所有的雜音,顯然內功修為非同小可。楊真的心裡不禁更是驚訝莫名:
“錦衣衛?怎麽會是錦衣衛?”
他雖不是什麽諳熟歷史的人,但也知道錦衣衛這個明朝赫赫有名的特務機構是洪武十五年才成立的……
可今年才洪武十二年!
而毛驤的話卻說的明明白白:親軍都尉府即日起已改為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
怎麽會……?
難道歷史出現了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