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胤禩說了這麽些話,本想激出胤禛一二定見給他,不期分毫沒有反應,又見胤禛走神,不免詫異,當下喚了聲。“唔?怎麽?”胤禛回過神來,輕輕一叩椅子扶手,“我道他是一貫沉迷酒色,亂心亂性,昏聵已極又非一兩日,我也勸不得他。” “這便是我心裡過不去之處。身邊盡是些無才無義之人,越發要教那些糊塗不堪的東西給帶累了。”卻不知胤禩這話說的是胤禟,還是他自己。胤禛知胤禩心中所想,不禁微微一笑,扯出一篇官樣文章,寬慰道,“這些你也不必過不去。皇阿瑪是聖人,你我皆是凡人,以心揣度,本就落了下乘。聖明燭照,是非功過,自是洞鑒入微,倒不如老實做好自己的本份,屆時自有恩典降下便是。”
“四哥也忒謹慎些。”胤禩指了胤禛一笑,“皇恩也分個雷霆雨露,這話我好歹聽的出來,四哥是真善人,我方沒了顧忌,才說這些話。弟弟今日且說句肺腑之言罷,四哥修佛參禪這些年,也當與兄弟們親近些才是,不然——”胤禩言下一頓,繼而又深看他一眼,才緩緩道,“真是有些莫測高深了。
“哦?”胤禛似笑非笑看了胤禩,道:“照著八弟的意思,是要提點於我?”胤禩看不清他的心思,便婉轉了言辭,擺了擺手道:“小弟哪有這份才具提點四哥您?無非是弟弟們仰慕四哥,想多和四哥親近親近,偏生四哥…。”
胤禛自是摸得清他肚腸,隻眼下卻不便明白說了,隨口打了個馬虎眼,“昔年,皇阿瑪就責過我喜怒不定,多生躁性,為了這個,才與我佛結緣,這是八弟不知處,哪裡是自矜了?一晃三十載光陰過去,不過積而成習、習而成性罷了。八弟捧我捧的高,我是不慣同人近而生狎,若論一個禮賢下士,又豈比得你?就這麽些兄弟裡頭,哪一個不是王子的豪橫做派,論著一個賢字,再沒能出乎你之右的。不說別人,何焯……”
提及這個名字,確是讓胤禩的目光黯淡了一瞬,胤禩勉強隨了一歎,“先生也是運途坎坷,兜兜轉轉十多年,仍是耽於內外之艱難。”胤禩所提這‘內外艱難’,實在是委婉一說,內中因由胤禛卻是知曉的。
何焯為胤禩伴讀多年,與胤禩相交甚厚,更不提他回鄉守製期間,家生閨女就養在胤禩府上,胤禩及福晉待他么女如己出一般。又康熙愛惜文士,自胤祉以降,諸王皆以稽古右文為一時風尚,何焯也因此以其文名卓越,昔年在各府上都走動頻頻,胤禛自己亦曾以《困學紀聞》囑何焯箋疏校注,此書能成卷,實賴何焯尤工考據,又精校勘之能。現而今何焯離京多年,縱有高才,卻還是在家待缺,原因無他,此人頗為執拗,與人政見不合的,便是自己的座師他也嘴上絲毫不容情,以至於旁人三年守畢,頂多一二年便可謀一差使,而他,卻足足等了十年。
“依我看,再有一二年,也必要再行起複的。”胤禛沉了一會子,方道,“方苞九月間已從蒙養齋出來,進了南書房入值。二人文名相齊,偏論政見不甚相合,李晉卿的脾性你知道,方苞都能一再惦念著在禦前念叨,又豈會放了他再做草澤遺才?”
胤禩頗有所感,頷首道:“四哥說的是,我受屺瞻先生教益甚多,若他能返京,自是上上大善。”胤禛眉頭不為人注意地一蹙便收,他府裡早收到信兒,何焯之弟何煌在江南以胤禩之名廣收古籍善本,深得士子之心,都讚允禩極是好學,極是好王子。這豈非要借此讓人揚他美名,
收拾人心處,好為將來謀劃? 如是單說何焯其人,他這一分耿介之性倒可圈可點,這也是胤禛欣賞處,於胤禛自身而言,對何焯並無惡感,然而其人如今為胤禩所用,胤禩又借他之名收邀人心,他兄弟今番亦成了胤禩在江南的耳目,直淪為似胤禟之與秦道然一般。想及於此,胤禛不免憫歎一番,日後也只能與何焯虛與委蛇了。
只是這份兜轉了一番的心思,胤禩卻看不出來,繼續旁敲側擊地道:“聽說二哥這幾日心思又開始活絡了?”
胤禛雖秉著試探的來意, 但倒底不願在這等敏感事體上多做糾纏,是以當即堵了他的話去,“我怎麽不知,怕又是老九同你這兒胡謅的罷?”
這世間事,偏生也諸多湊巧。這頭胤禛與胤禩論及何焯之時,那邊胤禟、何圖兩個正在府中密議,恰巧也提了何焯兩句,只不過著意關注的人,卻是胤禩。
胤禟向是極重享受的,下晌的茶點便有整整三抬桌,一桌是江南廚子置備的,一桌自是京城的風味,另一桌卻是自廣東一路北來的時鮮水果。拿起一片楊桃,胤禟品了一口,對何圖道:“這年月,掙幾個體己銀子真不易,偏著八哥那裡就是一個無底洞!”何圖打橫坐陪著,笑道:“不是奴才多嘴,旁的人都說八爺仁義,可依著奴才看,這麽些爺裡面,也就是主子最大方,昨兒還給八爺府裡又送了兩千兩過去。八爺那兒,近些日子沒少去那些蒙事的和尚道士,用來打賞的銀子,還不都是主子的?”
胤禟身板兒最顯富態,午後靠在圈椅上就覺慵懶,何圖這話聽著正中心懷,胤禟又起了精神,一拍大腿,“著啊!爺這些苦處也隻你跟秦道然兩個明白,爺同誰說理去?”胤禟伸出三根手指,逐一點算著,“他要收書我出資,府上短了用度我貼補,要拉攏大臣我照著禮單子給……,不說別的,眼門前兒,他們家何焯的妻子歿了,他要顯一顯他賢阿哥的名兒,又要避嫌,怎麽辦?過府祭奠就我差人去的,銀子也我出的,松江府路遠著,一來一去加上銀封,他一個佛爺哪知道我這散財童子的艱難?就這,還落不著一個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