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全說出這句話,本就有些心病,早些年與大阿哥胤禔的那場官司,任誰都知道裕親王與直郡王不睦。可福全的評點,卻是自忖不失丁點公允。饒是如此,福全還是留心看了看康熙的神色,並無異狀。這才接下去道:“原說大阿哥兵事之上是阿哥之中最出挑的,可自葛爾丹兵敗身死,再無戰端。天下如今更是四海升平,百姓指望的便是休養生息。朝廷急務是民政、治水、澄清吏治。然大阿哥文治上弱些,故而臣隻道他乾臣,卻非輔弼之臣。”福全有意漏過了大阿哥與太子之爭,隻談些別的枝節。康熙頷首道:“二哥說得極是。胤禔行事魯莽,不善於人交際,放出去領軍還算妥當的,辦理部務卻非他所長。”福全也呷了口奶子,又道:“三阿哥文墨最佳,是阿哥之中的才子。眼下正籌措著要為皇上修古今圖書集成。只是他太醉心於此,怕心思未必能在政事之上。”康熙一笑,道:“胤祉只要能在朕有生之年修成這一部書,也算是奇功一件。人各有所長,朕便用他這一條。” 福全此刻已放松了幾分,道:“皇上說得是。四阿哥與八阿哥兩個,依臣之見,假以時日,必是太子最得力的臂助。”“哦?何以見得?”康熙笑問道:“朕記得四阿哥幼時便與二哥親近,你說他好,朕還信的及,八阿哥何以入得你的法眼?”福全笑道:“皇上這話,臣可是受不起,臣這些話,可是絲毫沒有偏私。這些阿哥,都是臣的侄兒,哪有甚麽遠近親疏之分。”康熙含笑點了點頭,道:“此言說得允當。朕的這些阿哥都是你的侄兒,若是哪一個行事荒誕,盡管拿出伯父的身份替朕好生教訓他們。”福全口中稱是,心中卻生出些計較,康熙話裡話外,究竟在說哪一位皇子‘荒誕’呢?
頓了一下,福全見康熙沒有叫停的意思,隻得接著再道:“四阿哥心思細密,處事周全,不避繁雜,且這些年來多有歷練,部務、軍務皆曾涉獵,已然為皇上和太子分憂不少。不過,他終究性子太過剛正了些。”說到此節,福全又覺得自己說得太過直白,便又轉圜道:“想來四阿哥自己也明白,因而近來醉心佛法,淡泊了許多,為人也寬厚了不少。”康熙不予置評,卻像是不經意地問道:“四阿哥還像往時一般常去二哥府上走動?”福全笑著搖頭道:“大約是忙著公務,除了年節之外,倒是很少能見著他。老四雖不常來,然若得了些時鮮的瓜果或是對症臣眼疾的藥,倒是屢屢著人送到臣的府上,可見老四的一片心思。隻福晉常與臣念著老四,總在臣面前嘮叨,讓臣煩不勝煩。得虧眼下八阿哥常來臣府上走動,讓臣好歹免了成天應付福晉之苦。”康熙聽得眉頭一動,道:“胤禩?”福全這一次卻沒留意到康熙的神色,隻道:“眾阿哥之中,除了太子以外,八阿哥之氣度最肖皇上。待人溫文爾雅,談吐行止,頗有大家風范,行事也以賢明諸稱。更難得的是,臣聽聞八阿哥在朝野之間口碑極好,假以時日,必能成為太子股肱。”
康熙臉上雖然還帶著笑,唇角卻透了一絲冷意。幾月之前,康熙就曾接報,言胤禩和胤禟與恭親王常寧及其諸子往來甚密,康熙不封恭王世子,未嘗沒有這一層訓誡的意味。如今卻沒想連裕親王也對他讚不絕口。胤禩果真就如此出眾麽?再回首撇了一眼木磯子的那份折子,康熙眼中的譏諷之意更甚。
這一回,饒是福全眼神再不濟也看得出來。福全後脊之上立時冷汗頻流,隻覺得心在腔子之內跳個不停。
借著呷了口奶子,這才稍稍平靜了一二,於是福全小心翼翼道:“皇上,臣,臣愈老愈是昏聵,思來想去,方才臣說得那些竟都是些胡話,萬萬做不得數,做不得數呵。”康熙知道他這個二哥素來是個謹小慎微之人,如今見福全驚如此惶失措,頗覺不忍,便安慰道:“二哥多心了。都說皇帝是孤家寡人,難得還有你和朕說這些不藏心機的話。朕如今在位四十年,能和朕說這些話的,除了你還有哪個?”言罷,康熙又拿過那封折子遞給福全,囑咐道:“你來瞧瞧這個。朕居然不知道,這幾十年竟養了條白眼狼!” 福全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接了過來,翻開一看,收入眼簾的便是:‘致仕臣詹事府詹事高士奇參奏一等公, 致仕內大臣索額圖妄議朝政、怨尤詆毀聖上等不法情事折’。福全閱及此處已然是汗水涔涔,康熙難不成準備發落索額圖?索額圖是太子的依仗,處置索額圖,太子何以自處?難道太子的儲位也不穩當?心亂之下,手上也是一抖,當下合上奏折,起身一躬道:“臣早已少問朝政。此乃軍國大事,但憑皇上乾綱獨斷便是。此折臣實不宜讀。”
康熙歎了口氣,道:“也罷。此折朕看著也心驚。朕原本並不信,股肱以待之數十年,朕竟得回報如此,可讀罷此折,卻由不得朕不信。”口中說著,便注意到福全有些呆滯的眼神,康熙苦笑一聲道:“二哥既不想讀,朕也不勉強。二哥就此道乏罷。只是,有些事,隻可出得朕口,入得你耳。朕總希望,朕與眾兄弟皆能五福俱全,成就天家一樁美談。”福全聽到這句話,當下跪倒道:“臣謹遵聖訓。”然後如同遇赦一般急急告退了去。
福全著實被這場君前奏對駭住了。太子若是失了聖心,阿哥們難保不生出些別樣心思,這京師自此就是漩渦中心!聯想起適才康熙之句句雙關,再念及八阿哥近來頻繁往來於恭王及自己府邸的行止,尤其自己竟然還說出八阿哥甚肖皇上這樣的糊塗之語,福全禁不住打了幾個寒顫。還有,康熙最末那一句,難說不是一種警告。《洪范》五福者,除了富貴康安,最後最重要的便是“終考命”。這是不是康熙在婉言告誡常寧與自己,莫要陷身於儲位之爭的泥沼之中,以免不得善終?福全深深歎了口氣。看來是時候要去恭王府走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