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節事體,張鵬翮自不會同張伯行詳說,隻苦笑著搖搖頭,一指桌案上,便負手踱開了步子,在窗前立定,憂心忡忡地望著夜色深沉,黯然不語。張伯行走到桌前,方知是張鵬翮上複內閣的題本,打開方看了不到一刻,便驚疑不定地念出一段來:“糧道賈樸督修河閘,倡議扣留錢糧為將來保固修理之用,遂行捏造印冊蒙混報銷。革職布政使宜思恭、革職巡撫於準,不詳察具題,除宜思恭已於別案擬罪外,賈樸、於準均應按律杖流,仍勒限追完。承修官蘇州府同知張廷采等,未照原估之處修治是實,均應革職,勒限補修。知府陳鵬年,所發所存銀兩,皆由巡撫飭令遵行,應毋庸議。” 張伯行看完所書內容,闔上折本放回原處,望著張鵬翮的背影,怔忡問道,“這是……”半晌才聽見張鵬翮似歎了一口氣,沉聲靜氣道了,“兩江形勢若此,但願能保住陳鵬年罷,怕只怕倒時也未必能夠……哎,不說了,你適才說出了甚麽事?”
張伯行看了眼桌上的折本,幾不可聞地也是幽幽一歎:“只怕就應在此處了。”“嗯?”張伯行步近窗前,在張鵬翮身側立定,低聲道,“數日前,我派了標下兵替陳鵬年將江寧知府劉翰,常熟知縣張增蔭給‘請’了來,原是為著二人屢抗藩司憲令,又拒不以詳文上複情由,誰想問了方驚聞另一樁事——此二人都是畏怯之人,堂上一問,倒問出是噶禮授意尋釁陳北溟,更有甚者,乃遣人往河工工地上丈量尺誤,盤查閭人套問有無征償等。我本想著,此等事原不懼他無中生有、羅織構陷,隻他如此做派,究竟是何用意?往深了說,竟像是著意尋釁於我,不獨為著與陳北溟的舊隙。如今再看,想是得了皇上首肯?”
這後一句更是挫動張鵬翮心念,就便未曾見噶禮的折子,細細一想也能確知的,若非得了康熙首肯,噶禮即便張致狂妄,也不至如此毫無忌憚,要說起尋釁的源頭,只怕真就是衝自己來的。想到這裡,霎時他面色又白了些,為掩住顏色殊然,張鵬翮垂下首去,將窗扇微微推開些許,“陳鵬年為人剛愎,確有待下嚴苛之處,你身為上憲,也有管束勸誡之責,怎麽好放縱?噶禮再怎麽不是,終究也是一省總憲,他數次所訐陳鵬年之事,也並非全無道理,我想這次,未必沒有他嫉恨你兩個通同一氣的意思在裡頭。我若早知此情,當日又怎會不做思量,以致今日亂象?罷了,隻望此事到此一節能了了。”
“運青兄責的甚是,我明白。”張伯行內裡雖不覺自己對待陳鵬年的措置上,有何大的舛誤,然陳鵬年也確是個多招嫌忌的人,又兼著張鵬翮本是自己崇敬之人,責他一二原就在情理之中。他固然不肯自辯,兼本就不是多話之人,是以兩人之間稍有冷場,可見了張鵬翮到了左右為難的如斯境地,張伯行終歸不忍不置一言地乾看著,是以沉默了少時,終究還是忍不住道,“運青兄這道折子上去,這位前任蘇撫恐怕就真萬劫不複了,運青兄可斟酌定了麽?”
“我若斟酌妥當,也就直接交給噶敏圖列署,著人馳驛京城了。”
“運青兄啊,且看看窗外這沉江半壁,可想著什麽應景之句麽?”
張鵬翮兀自感謂著,抬眼看去,夜色茫茫如墨,又江風四起,江中倒影出峻拔的山形來,不由看了眼張伯行,踱著步子回轉了身,一撩袍服,靠著桌子坐下,微哂道,“你倒有這心情,我這會子並無興致尋章摘句。”
“‘江天一覽’,
如何?”張伯行隨其回身,也緩緩坐了案前,不無誠懇道:“皇上當日南巡,登金山欲題額,濡毫久之不能下筆,江村乃擬“江天一覽”四字於掌中,趨前磨墨,微露其跡,皇上乃如其所擬而書之……” “我又不是高江村,那等才鋒敏捷,豈是尋常人相較的。唔?你讓我學他?你也是讀書人,兩榜進士出來的,做這樣的心思……”張鵬翮不由蹙了眉頭,他雖是文臣漢官,卻多年歷練在省疆河務上,推崇的只有清望大儒,真打心裡頭論起來,是很不屑高士奇這等幸進之人的,難不成還要同噶禮去爭寵?再有這錢糧虧空,就為著‘南巡’二字,運河沿省哪處是無暇可尋,他又如何不知,只是此念,哪裡是能同人說去的呢……
“可聖心大慰。高江村依仗什麽方能全身而退,運青兄如今,不得不思之啊!”
“你容我想想。”張鵬翮似有所思,卻張顧著遠處,再不著一言。
六月,京城張宅。張鵬翮由親近家仆伺候著,更了身素淨的衣袍,外邊進來個小廝,半躬著身子回道:“老爺,轎子備好了。”張鵬翮輕輕“嗯”了一聲,轉對身邊的老仆吩咐道,“哦,你去書房把那卷唐人楷書經帖的《金剛經》取下來,用好盒子仔細盛了。”那卷法帖本是家主向日所珍,今日倒像是要送人的模樣,那老仆不由看了家主一眼,方才應了聲退去。
張鵬翮自那日江楚樓與張伯行一晤後,便定心遞了本章,孰料上複後一月,便得了康熙的嚴旨切責,不單是對張鵬翮前議的申飭,甚至連帶著將桑額、噶敏圖也包攬了進去:“觀張鵬翮所審建閘一案,各官皆議處,獨陳鵬年脫然事外。陳鵬年本系重罪之人,朕從寬免其死罪, 複授為知府,理應激切圖報。乃身在同城,日見伊等侵扣不盡力勸止,且此項錢糧出納,俱經陳鵬年之手,而任憑賈樸、於準指使,其公同作弊可知矣,今若免議,眾心不服。大凡公事,雖系師生同年朋友,亦當從公審理。張鵬翮所審此案內,有畏懼徇庇之處,著交與九卿嚴察議處,其同審理此案之學士噶敏圖,及總督噶禮、總漕桑額,著一並議處具奏。”
旬月之後,聖旨再度到了江南,隻這一次,是特旨著張鵬翮回京,原案著交桑額、噶敏圖、噶禮三人會審,旨意中卻並未申明張鵬翮是回京待勘,抑或轉委他任,九卿所議更無結果。
回京後康熙傳見,言及噶禮參劾之事,道是噶禮說什麽張伯行操守不好,以福建任上至杭州盤費僅止一兩,沽名釣譽;又陳鵬年挑唆張伯行,尋釁報復劉翰、張增蔭等人;更有甚者,複提起當年河工參劾案內所應賠補之銀,旨意免追後,私自留用淮徐道劉延吉對眾官所征之銀兩。奏對之時,康熙雖和顏悅色,娓娓道來,並未依著噶禮這般曲意捏造來問罪,可跪在當場,也著實令他心驚肉跳。
出得宮來,回想康熙獨獨只是讓自己具奏,可兩江情形他早無不詳盡的寫明了,如今到底還要具奏什麽?難不成真是信了噶禮的鬼話,要自己上個服辯折子不成?這一遭,張鵬翮實感寄身危樓一般,滿心的惴惴難安,卻不知如何區處才好。一俟想及這事兒,便打心底裡往外突突地直冒寒意,不得已,他隻好做一回不速之客,向這會子一準兒在如意室中念佛的那一位求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