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除了茶水的咕咕聲,騰騰的白氣,沒有其他聲音。
魏希莊似也察覺到周正這個要求的危險,神情有些凝重,不動聲色的將茶杯抱在手裡。
周正目光平靜,說完就在等。
楊湖致臉上沒有一絲異色,斜著身子,除了偶爾眨兩下眼睛,沒有其他動作。
過了不知道多久,隔著騰騰白霧,楊湖致道:“換一個。”
他的語氣從來沒有變過,淡漠,冷靜,還有一種不容抗拒的堅定。
“不換。”周正的語氣沒有楊湖致那種經久歲月的沉穩,但有著年輕人特有的一往無前的決心。
魏希莊抱著茶杯緊了幾分,雙眼緊盯著楊湖致,只要他敢亂來,魏希莊就摔杯,下面埋伏的錦衣衛會立刻衝進來!
楊湖致斜著身子,目光幽漠的看著周正,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麽,好一陣子,他道:“我加到三十萬,鹽你不能碰。另外,你在蘇杭要是有什麽生意,我可以照顧,賺多少不說,保你不虧,沒人找麻煩。”
“我只要鹽。”周正道,語氣如常,透著斬釘截鐵。
楊湖致身體移動了一下,認真的看著周正,道:“私鹽雖然賺錢,但沒有我給的多,省時省力,又與你的生意無關,告訴我,為什麽?”
周正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道:“還有什麽比私鹽更賺錢的嗎?”
周正自然不會告訴楊湖致,他是要在鹽課釘一顆釘子,徹底的了解他們是如何運作的,以待將來。
楊湖致看向周正,頓了片刻,道:“如果是魏公子,我會答應,你不行。”
周正不知道楊湖致顧忌什麽,心裡揣測著,道:“我的要求不算過分,如果不答應,我一樣有其他辦法弄到。”
“我知道。”楊湖致淡淡的道。
以周正與魏希莊的能力,弄到私鹽其實是小事一樁。大明那麽多鹽場,所有的鹽,幾乎都是軍戶堂而皇之‘偷’出來的。
楊湖致說完這一句,又看著周正默然了一陣,道:“好,我可以答應,但我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周正道。
楊湖致坐正身體,前傾,凹陷的雙眼直勾勾的看著周正,語氣越發冷漠的道:“五年之內,你的生意不能越過長江。”
周正眉頭一挑,道:“為什麽?”
周正已經察覺到,楊湖致對他有忌憚,這種忌憚好像沒有任何道理。
即便是魏希莊也不過是魏家不得志的人,鹽商這麽大的勢力,無需忌憚才對。
楊湖致眸子越發冷漠,道:“只有你答應我,我才能答應你。”
不過長江?
周正臉色不動,心裡思索。
大明最富裕的就是南直隸,南直隸的發達可以這樣說,南直隸的錢糧佔據整個大明稅賦的一半以上,將近一半的官吏來自於南直隸。
如果說,周正的生意局限於長江以北,那就等於只能在大明的三分之一,甚至是五分之一發展。
這如何讓周正答應。
“不行。”周正道。
楊湖致盯著周正,淡淡道:“不想想?”
周正神色不變,道:“不需要想。”
楊湖致看了眼一直抱著茶杯不放的魏希莊,身形後移,斜坐在椅子上,雙眼漠然的看著周正。
“你還有沒有其他要求?”好一陣子,楊湖致道。
周正道:“其他的我自己能做到。”
楊湖致看著周正,又坐起來,傾著身,道:“周記的東西我看了,不錯,應該能在江南賣的不錯,我加到三十萬,每年買你三十萬兩的貨。”
周正心裡就奇怪了,這楊湖致的態度有些說不通。他這個意思,是堵不住後的選擇合作嗎?
“成交。”周正不管楊湖致打的什麽主意,一年幾十萬的銀子,他沒理由不要。
“不送。”周正話音一落,楊湖致就面不改色的說道。
周正直接站起來,道:“明天我會讓人來與你談具體的細節。”
魏希莊有些愣神,這就談妥了?
眼見周正站起來,他連忙抱著茶杯起身,目中還是警惕,生怕楊湖致突然翻臉。
楊湖致恍若未覺,手裡拎起茶壺,自顧的煮茶。
周正看了他一眼,轉身向外面走去。
魏希莊抱著茶杯,跟在周正身後。
周正下了樓梯,那小二進來,看著喝茶的楊湖致,疑惑的道:“三叔,你這麽就答應他們了?”
五十萬石鹽,三十萬兩銀子,這麽大的生意,家主都需要與人商量吧?
周正,魏希莊雖然佔據上風,但他們也不是沒有反擊的力量。周正要的實在太多,他們有足夠的的底氣討價還價。
楊湖致喝了口茶又倒掉,道:“我見過首輔,他說皇帝很看重周征雲。”
小二臉色微變,旋即低頭不再說話。
一個皇帝看重的人,那是一座大山,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周正與魏希莊出了聚賢樓,走出好遠,魏希莊才一把扔掉手裡的茶杯,看著周正後怕的道:“我剛從真怕那楊湖致翻臉,我注意到,那樓裡起碼藏著幾十號人。”
周正嗯了聲,背後涼颼颼的,早就起了一身冷汗,但他臉色如常,道:“嗯,我原本也不是這個想法,臨時改的主意。”
魏希莊嘖嘖稱奇,道:“還是你膽子大,一口氣就是五十萬石私鹽,那幫人隻怕足夠肉疼。”
私鹽的份額,利益早就被瓜分殆盡,周正硬生生的要五十萬石,不知道影響多少人的利益。楊湖致表面淡定,從他猶豫再三的話頭就看得出,確實肉疼了。
周正心底還在疑惑楊湖致的態度,沉吟片刻,與魏希莊道:“人先扣著,等我這邊談妥,他們給了定金之後再放人。”
細節還沒有敲定,楊湖致還沒有給足前期的‘誠意’,周正要確保沒有萬一。
魏希莊突然受驚一樣,忽然掉頭,大步,不,是跑了起來。
周正一怔,喊道:“你幹什麽去?”
“抓人!”魏希莊咬牙切齒,大聲回了一句,繼而沉聲道:“所有人,跟我來!”
周正這才醒悟,轉身看了看,在一家茶樓坐下。
魏希莊臉角鐵青,雙眸噴火,帶著幾十個錦衣校尉,浩浩蕩蕩的直接衝向聚賢樓。
他們還沒走近,就看到幾個夥計綁著楊九少出現在門口。
楊九少劇烈掙扎,轉頭看向裡面,急聲大喊道:“三叔!三叔!我可是老九,乾爹最喜歡的老九!你不能出賣我,我這一去就回不來了!”
聚賢樓內很安靜,連回聲都沒有。
魏希莊一見,冷笑著一揮手,怒聲道:“給我抓回去!”
錦衣校尉如狼似虎的撲過去,將楊九少架的死死的,拖著就走。
楊九少慌了,扭著頭,向著魏希莊大喊道:“魏公子,魏大人,求求你放過我,我的全給你,銀子,女人,錢莊,鋪子,我有二十萬的家資,全都給你,求你放過我……”
魏希莊哪裡聽得見,跟在後面,一臉的恨意,心裡已經在想著如何炮製他了。
周正看著聚賢樓,那裡安靜的可怕,表情平靜,神色若有所思。
大明的官場是龍潭虎穴,拚命想進的太多,但能善終的,寥寥無幾。這官場之外,比龍潭虎穴還可怕,蛇蟲鼠蟻,哪一個都致命!
這是一個混亂至極,龍蛇並起的末世!
周正等魏希莊走了,也跟著離開。
劉六轍跟在他身旁,劉六轍沒有進去,不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麽,看著周正肅謹的神色,擔心的問道:“二少爺,沒事吧?”
周正看了他一眼,道:“嗯,沒事。對了,你待會兒請上官勳到府上,何齊壽也請來。”
成經濟去了山西,不在京城。
既然楊湖致答應了,那就要好好談談細節。
劉六轍答應一聲,道:“那,以後也沒事了吧?”
周正看著他,笑容有些意味深長的道:“不用擔心,誰有事還說不定。”
閹黨現在佔據了朝堂,鹽課上下自然也依靠著閹黨,一旦閹黨倒台,東林,清流複來,清算的可不止閹黨,還有閹黨的一切附屬。
包括,圍繞著鹽課上下的所有人!
雖然可能還是換湯不換藥,但有這個時間,周正完全可以謀劃對他有利的局勢,誰有事,真的說不準!
劉六轍雖然不了解,但總算松口氣,笑著道:“那就好,老爺他們也不用擔心了。”
周正微笑,向著府邸方向走著。
周正回府沒多久,上官勳,何齊壽就來了。
周正與二人在書房裡密談了一個多時辰,二人喜憂參半的出了周府,先是分開,各自不知道忙活著什麽,第二天中午,趕去去聚賢樓。
楊湖致已經走了,與他們二人談判的是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胖子。
在聚賢樓裡待了近一個下午, 上官勳與何齊壽帶著笑意的離開。
他們談妥了,確定了每年給魏希莊銀子的方式以及今年第一筆的時間。
采購周記的產品,定在五月中,陸續發往蘇州,每一次價值六萬兩銀子,聚賢樓先付後貨。
最關鍵的私鹽,定在六月初,五萬石一次,一個半個月內全部到貨,先貨後錢。
這一次的談判,可以說是周正與魏希莊大獲全勝,不但賺取了每年的定額的‘貢銀’,還滲入了私鹽市場。
不過兩天,魏希莊神氣活現的來到周記,一臉舒爽與正在二樓練字的周正道:“你不知道吧,楊九少,楊七少的家資不菲,兩人加起來,起碼有四十萬,能弄到手的有二十萬,我已經讓上官勳去做了,這下,咱們再也不愁銀子了……”
周正不意外,繼續練字,魏希莊剛要繼續說,劉六轍急匆匆跑上來,看了眼魏希莊,走到周正耳邊低聲道:“二少爺,李實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