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春秋看著那道恐怖的龍卷,暗暗咽了口唾沫,他知道知秋一葉此言不虛,這般威勢,恐怕他頃刻之間就要化為齏粉。
那龍卷持續了不到三息,便逐漸消失無蹤,兩息之後,一道遁光自後山射來,落在廣場,現出尹仲的身形。
平日尹仲要求弟子們無須那麽多繁文縟節,見到他拱手即可,無須行大禮。
但此刻當著外人的面,他們的儀節自然不能缺了,否則豈不是教外人笑話他們蜀山弟子不懂禮數?
當下除了知秋一葉幾人,與清風清揚這兩個同為長老的人只是抱拳躬身行禮外,其他蜀山弟子紛紛單膝跪地,抱拳道:“參見太上長老。”
尹仲擺擺手,道:“無須多禮,起來吧!”
“謝太上長老。”
知秋一葉這才迎上去,道:“尹長老,方才是?”
尹仲道:“是他,他企圖盜取清虛師兄的遺體。”
黃蓉追問道:“那他……”
尹仲輕歎一聲,道:“我沒殺他,他身受重傷,退走了,他不是什麽惡人,只是……唉。”
關於東華上仙的事,尹仲自然已經聽黃蓉他們說過,知道他是因愧疚誤殺上一代異朽君,即東方彧卿之父,故而自願受東方彧卿驅策。
說起來,此人倒是比白子畫更有擔當,值得人欽佩。
他本是長留之首,若非因異朽君之事,自行離開長留,長留掌門之位未必能傳到白子畫手中。
對於誤殺異朽君之事,白子畫只有一句“對就是對,錯就是錯”,絲毫不理會事出有因,更是對“情有可原”四字嗤之以鼻。
而東華卻對自己立誓,在未分清對與錯之前絕不回長留。
白子畫是個麽得感情的人,且執念深重。
他自許了無執念,還無數次的勸他人放下執念,可事實上,他自己的執念才是最深的,深到他明知是執念,也自甘執迷不悟。
白子畫的執念是不負長留,不負六界,不負蒼生,以自己一身法力,守護長留與天下蒼生,這豈止是執念,這幾乎已經是“大宏願”。
白子畫十分自信,自信到自負,他始終認為自己的判斷和選擇是對的,他自有一套獨屬於他自己的邏輯,他始終按著自己劃定的規則行事,不顧旁人眼光。
其中“絕情”就是他認為最為正確,最為至高無上的行為準則,他確實做到了。
孤身獨居絕情殿,任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任落花流水風情萬種,任雪月銀光撩人情思,他也心如古井,不起漣漪。
這份絕情,令紫熏上仙肝腸寸斷,遍體鱗傷,也讓花千骨受盡苦難與折磨。
他語重心長的教誨花千骨,修仙最忌七情六欲,多少人都是為情所困而無法提升道行,為修得真我必須要做到沒有執念,沒有牽絆,沒有愛恨。
骨子裡的清冷,眉宇間的淡漠,周身散發著的寒冰靈氣,都教人不敢接近。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無所謂愛與恨,只有應該和不應該。
也因此,他毫不猶豫的殺死了被人挾持孩兒,受人威逼的前代異朽君,東方彧卿之父,令東方彧卿恨他入骨,一心要讓他“犯錯”。
白子畫絕情至此,那他絕的是什麽情呢?他絕的不僅是兒女私情,他絕的更是需要體察的質樸人情,凡塵俗世的世情。
人非聖賢,有饑寒,有人欲,有最最基本的人之常情。
他是仙,不饑不寒,不思飲食,那些柴米油鹽醬醋茶,那些凡人皆有的日常生活體驗,他不曾有過。
啜一小口桃花羹,陪花千骨吃飯,已是念及師徒情誼的恩賜,白子畫從來沒有想過普通人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他從來也沒有低下身段,去傾聽和感受那些普通人的訴求,他堅守內心善惡、對錯、好壞的標準,以為自己之所想便是人之所想。
他棄絕人欲,沒有感受過人之常情,沒有切身體會,何來推己及人,體察人情?
所以,他常常是以義、善之名,將自己的願望強加在別人身上,他以為,對天下蒼生一視同仁,就是最大的慈悲和憐憫。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他把自己當成了天道。
他以為,放逐花千骨、幽禁花千骨、逃避花千骨的感情就是最大的憐惜和愛護,結果是一次次的讓花千骨遍體鱗傷,傷了身,也傷了心。
“你從來沒有問過我想要什麽?你以為你這樣做我就會快樂嗎?”
花千骨的反問可謂一語道破,直擊白子畫的內心。
白子畫把自己置於守護天下蒼生與守護花千骨的兩難境地中,他最終為了天下蒼生而親手殺死花千骨。
倘若他的絕情是為了蒼生,那麽,一個絕情之人真的能守護好蒼生嗎?
白子畫絕了自己的情,禁了自己的欲,身處高處,高處不勝寒,曲高和寡。
芸芸眾生是有七情六欲的,他不食人間煙火,不問人情冷暖,與其說是在守護著蒼生,不如說是在冷眼旁觀。
世間輪回,滄海桑田,凡人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生老病死,對他而言,只是過眼雲煙。
蒼生僅止於蒼生,他們是世代更替的,是流變不居的,是沒有面孔的,是同質的,不是真真實實的個人,而是一個概念。
不懂世間情長,何來守護世間?不管個人情意感受,何來關懷天下?
當然,白子畫不僅是一個絕情之人,他也是一個恪守原則的人。
他把情與禮兩相對立,在情與禮發生矛盾時,他舍情護禮,這是何等的荒謬與可笑?
史上不乏情禮之爭,儒家對情與禮的關系也有過很多經典的討論。
儒家討論的起點是仁,仁發自人心,是一種最本真的情感,存在於人與人的關系中。
何為仁?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尋根溯源,要有仁,先要有欲,有欲就是有情,仁發自人心,向外散發,該如何恰當的待人,斷之於義。
義的標準還是在人心,義是在和人的接觸和交往中,在將心比心,在體會別人的感受中培養起來的。
在五倫之中可以通過接觸來習得恰當的待人之道,也就是義。
在五倫之外,在更遠更大的范圍內,難以做到體會,這才有了禮的規范。
禮,歸根到底,還是依照人情的標準,依照義的標準來創造的,為人處事應當發乎情,止乎禮。
可以說,情為先,禮在後,情和禮是相容互補的關系,把情和禮對立起來本身就是很荒唐的事。
再進一步說,禮生於情,舍情護禮可謂舍本逐末,敢問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因而,要有情才能守護好蒼生,無情何能兼濟天下?
白子畫的悲劇之處在於他本身就是一個矛盾體,他自己執念深重卻教導別人放下執念,他自己絕情卻想要守護天下有情的蒼生,他自己割裂了情與禮,又置自己於情與禮的漩渦中苦苦掙扎。
他的最高追求與他的行為準則衝突得如此厲害,以至於他永遠也脫不了生死劫,他難以逃脫的,終究是自己為自己設下的劫數。
所以,面對東華,尹仲可以手下留情,因為東華在面對他時,本身就因心中有愧,而被他的大善之氣影響,未動手氣勢先弱了幾分。
但若是面對白子畫,他會很樂意給他一個教訓。
在東華離開時,尹仲還給了他一些提點:“錯的是白子畫,不是你,但如今你若幫異朽君逼白子畫犯錯,那麽你就是真正的錯了。”
“異朽君的謀劃,傷害的不僅僅是白子畫一人,還有許多旁人也會受此牽連。”
當時東華渾身劇震,甚至吐了口血,不過他什麽都沒說,只是對尹仲抱拳一揖便就此離開。
他沒有去問尹仲為什麽知道那麽多,從對方的修為,他可以看出許多事。
這個看上去僅為中年,且一身大善之氣的蜀山長老,神通手段甚至比他和白子畫的師父衍道真人還要強了幾分。
如此高人,知道一些秘辛不是很正常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