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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第182章 耿直蕭相
吐蕃使團大鬧宣政殿後的一個月間,韋皋,韋金吾又升官了。

為了鼓舞奉天行營的渾瑊主動北上出擊李懷光,德宗皇帝去掉了渾公“朔方行營副元帥”中那個“副”字,使其成為“朔方行營元帥”,若能一舉打下李懷光的老巢長春宮,誅殺李懷光,那麽,朔方軍節度使和河中地盤歸了這位赤膽忠心的渾公,也毫無懸念。

而渾瑊的“金吾衛大將軍”頭銜,給了確實在京城中兢兢業業履行衛戍禁宮之責的韋皋。

天子在金鑾殿上興致勃勃地宣布加官,李公泌在下朝後並無避諱地頻繁交談,這些來自上層的舉動,無疑消弭了朝臣們探討韋金吾風流韻事的興趣。

畢竟,大部分手執笏板者,除了那些說起來滔滔不絕的複興大唐、重鑄華夢的計劃,最為關注的,實則還是身為人臣的升遷之路。

韋皋怎地就從一個“彼書生耳”的鳳翔營田判官兼隴州節度使留後,短短一年中連升數級?這本事,當真比他覬覦朝臣妻室的軼聞,更教那些還穿著青紅袍衫的臣子們豔羨不已。

但依著韋皋的性子,那些從丹鳳門進來的文武百官,無論向他報以怎樣的目光,他始終都會坦然地回望之。

韋皋認為,自己做到了這個官階,眼下是給大明宮守宮門,日後說不定要給大唐守國門,倘若還如迂腐的清士般,將同僚的評價和坊間的議論,看得如女子名節般重要,因而瞻前顧後、被官聲二字左右,那還不如歸隱山林釣魚去算了。

當然,遽然獨處的時候,他也會擔憂若昭。從偶爾來自己府上拜會的韓愈口中,韋皋得知,若昭隨了皇甫珩去到鹹陽。但韋金吾並未釋然幾分,他直覺,皇甫大夫,不是那般胸中拒存疑雲的人。

這日早朝,韋皋如鷹隼一樣的雙眼正盯著往來官員,忽然,剛剛停穩的車駕上下來的一位紫袍文臣,吸引了他的目光。

“蕭相公!”韋皋大步上前,拱手致禮。

蕭複,字履初,玄宗皇帝的外孫,歷任兵部侍郎、吏部尚書,去歲被授予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登臨宰相之位。

蕭相國已經故去的堂弟蕭升,就曾是那位渾身是戲的延光大長公主的第二任駙馬,因而算起來,當今天子,和當今太子妃蕭氏,都得喊蕭相國一聲“伯父”。

但蕭複這位身上流著明皇血液的宗親子弟,卻和十王宅裡那些紈絝貴胄截然不同,表現出樸實自持和剛直磊落之氣。

蕭家原本在京郊有一棟祖宅別墅,乃玄宗皇帝送給女兒新昌公主的嫁妝之一,極為富麗堂皇。代宗時,中原年年歉收,蕭家的封邑田畝裡,也打不上來幾顆粟子。蕭複作為長子,與幾位弟弟商議後,決定賣掉京郊別墅,為家中老小換米吃。當時的宰相王縉想白佔蕭家別墅,便遣人去說服蕭複,將別墅獻給自己,自己則可以替蕭複謀晉升之路。不料,蕭複一口回絕,道是人臣晉升,須以政績謀之,怎可拿全家口糧去換。

蕭複不但敢拒絕權臣的非分要求,還敢私開天子的糧倉。建中二年,同州大旱。面對遍地餓殍的景象,時任同州刺史的蕭複,來不及上奏天子,直接打開了京畿觀察使設在同州的糧倉,賑濟災民。蕭複因而被就地免職,賦閑在家,次年才被重新起用。

“韋金吾!”蕭複見韋皋來打招呼,也立即笑著還禮。

剛到天命之年的蕭複,在京中時就和當時供職禦史台的韋皋有過共列朝班的經歷。蕭復出身帝王家而渾無驕奢氣,自然也欣賞韋皋這樣雖以門蔭入仕但同樣勉力拚搏的朝臣,

二人便在京中有了些交誼唱酬。後來在同州任刺史時,他聽說韋皋去了隴州營田,關中大鬧饑荒之際,隴州居然不但能軍糧自足、還能滿足朝廷的部分糴米,蕭複更是對韋皋越發留意起來。此番,蕭複是自江、淮返京,向德宗皇帝稟告自己核查淮南陳少遊劫奪朝廷鹽鐵使包佶漕運物資之事。

蕭複今日已經鐵了心要在德宗跟前彈劾陳少遊,力勸天子削去陳少遊的淮南節度使之職。此刻,寒暄過後,見到韋皋欲言又止的神色,蕭複倒主動問道:“韋金吾,可有事說與老夫聽?”

韋皋道:“相公,下官冒昧一問,不知江淮兩浙,今夏和入秋後,可是稻米歉收了?”

蕭複面上笑容一僵。面前這位帝國臣子,雖比自己小上十多歲,但到底是個在京城與地方來回任職、打仗種田都能上的實乾者,開口便問出了關鍵的問題。

韋皋所問,恰恰是蕭複今日要向天子奏對的要情。

殿前私議,在某些將明哲保身奉為圭臬的人臣看來,是大忌。但蕭複堅信自己所言所行,皆為社稷之利,且身為宰相,掌握京中與地方的情形本就是職分所在。因而,他坦坦蕩蕩地向韋皋道:“未曾歉收,另有隱情。韋金吾,老夫也直言相問,你麾下的金吾衛子弟,冬衣冬糧可領到了。”

“不曾。”韋皋簡短而無奈道。

略略沉吟一番,又補充了一句:“聽說京郊的神策軍,奉天行營的神策軍,也都未領到。”

蕭複重重地歎了口氣。母親是皇家公主,蕭複自幼就知曉瓊林、大盈兩處皇家私庫的底子,他未免暗暗抱怨,自己那做天子的侄兒忒也吝嗇,都什麽時候了,還不開私庫救急。

京城內外的情形,蕭複還要向韋皋問得仔細些,卻聽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道:“蕭相公。”

轉身一看,是李泌。

蕭複對於李泌也是素來敬重的,雖然李泌現下還不是宰相,論職階比蕭複低,但蕭複仍向李泌深鞠一躬。

李泌意味深長地看了韋皋一眼。他能感到韋皋眼底的一種憂慮。

韋皋是在邊關帶了好幾年兵的人,對於軍餉短缺,有著所有將領都會有的惶恐焦躁。

李泌又看了看蕭複,蕭相國的面色,和韋皋如出一轍。

文臣武將懂得操心軍國大事,自然不是屍位素餐之輩,乃賢臣良將。李泌很為禦前將相是蕭複和韋皋這樣的人,而欣然。

但以李泌對蕭複的了解,這位風清氣正的宗親子弟,在處理許多問題上,本可以有更好的方法,蕭複的應對,卻總是稍嫌生硬。

……

果然,到了禦前,蕭相國一臉怒容地稟道:“陛下,包佶是朝廷委任的鹽鐵使,陳少遊一個節度使,有天大的理由,他也不能去搶朝廷的官船呐!”

德宗這幾日龍心一直不悅。更準確地說,是愁死了。

拜旱災蝗災所賜,秋收的情形,比李晟的女婿、京兆尹張彧估計的還要差,連東渭橋的糧倉,都快見底了。戶部報來,長安城內米價已經升至一斛六百錢。要知道,開元年間,長安城的米價才三四個錢一鬥(一斛約等於十鬥)。

百姓餓死的餓死,逃荒的逃荒,也就算了,天子憂心忡忡的是,金吾衛還得衛戍京城,神策軍還得北上平叛,沒有軍糧養兵,涇師兵燹重演,可怎生是好。

德宗鐵青著臉,對眾人道:“陳少遊,去年搶了包佶的船,奪走佶好不容易從南方收來的數百萬軍餉,說是為了討伐淮西李希烈的叛軍。唔,後來他確實出了兵,朕也就暫時沒空和他計較。但今歲沒聽說江南有個什麽旱災水災蝗災的,他還不向朝廷上賦稅,是要學河東那些逆藩嗎?故此,朕才派蕭相國南巡核查去歲奪船之事, 諸卿家莫要覺得朕出爾反爾。”

眾臣喏喏。

蕭複繼續道:“陛下,臣在揚州,親眼見到市肆興盛、商賈雲集,稅錢當不會少了去。臣又走訪了其他幾個州縣,米價亦平穩。”

“那陳少遊為什麽還不將米運過來!”

蕭複道:“陳節度告訴臣,今歲漕運水情有異,且李希烈大患未除,他怕糧食又被淮西軍搶了去。但臣另行尋訪得知,陳節度有言,同為東南膏腴之地,兩浙的韓滉韓節度不運糧,他也不運糧。”

“放肆!”

德宗怒喝道。

緊接著,他忽然轉向李泌:“李公,你聽聽,你聽聽,你還向朕信誓旦旦地保證,韓滉不會反。是,他現下是還不曾舉兵,但他的潤州就有糧船過來了嗎?他和一江之隔的揚州陳少遊,是要合著夥看朕餓死在長安嗎!”

李泌的腦袋“嗡”地一聲就炸了。

這位堂堂天子呐,經歷了這多磨難,一點就著的脾性,還是如在東宮做儲君時一般,並無長進。

李泌慶幸,今日不是大朝,禦前統共沒幾個人,除了他自己和蕭複外,還有平章事李勉、盧翰、劉從一等人。這些人皆是宰相之位,位高言謹,天子突然之間對於韓滉的發難,只有他們聽去,總比文武百官都聽到了要好些。

李泌剛要對德宗的詰問有所回應,卻聽耿直的蕭相國道:“陛下,臣以為,應速派可信之臣往揚州,取代陳少遊為淮南節度使,同時震懾鎮海軍節度使韓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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