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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第240章 5雷轟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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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宋明憲坐在親王府的雙馬油壁車裡,掀開簾子,看到十字街邊往南邊樂遊原和曲江池去的女郎們,在陽春暖風的善意裡,皆是妝容精致、遊興盎然的模樣。

  她希望今天快些過去,自己便可以按照此前與丈夫李誼所商量的,不再擔任恐怕會惹來是非的信使。

  尚未到皇城興安門的一處房舍拐角處,馬車停了下來。

  片刻後,李誼家奴王增的聲音,在車窗外響起。

  “孺人,東西拿到了,仍是楊五郎送來的。那廝還求我告於孺人,請孺人在公主跟前美言幾句,說這回的龍涎香換了個商胡帶來的,與上回的不同,必教公主滿意。”

  明憲心中感慨,這延光當真氣勢綿長,在冷宮裡頭幽禁了一年多,從前的裙下之臣也好,家奴仆婢也好,都仍為她鞍前馬後地侍奉著。

  明憲於是淡淡道:“你拿上車來我瞧。”

  “喏。”

  王增鑽進寬敞的車廂,跪在離明憲尚有一段距離的車門處,打開手裡的包袱,將裡頭的幾個瓶罐盒子,一一檢視。

  “孺人,這是龍涎香,這是胭脂,這是……”

  王增拔出一個瓷罐的布塞,朝裡瞄了瞄,狐疑地看著明憲。

  “是什麽?”明憲板著臉問。

  “奴才不知,瞧著也像婦人用的脂粉。”

  “不是小螺?”明憲咕噥了一句,似乎略略松了口氣,又對身邊的婢子道:“去接過來。”

  明憲知道延光公主無論何時都是個極為講究、勉力維持大長公主奢華習慣的人,縱然一邊下蠱為害,一邊也離不開龍涎香和上好的胭脂水粉,這恰恰是她的作派。

  但若不是小螺,而是搽粉,為何這瓷罐如此粗陋?

  她湊近罐口探看,裡頭果然是滿滿一罐素白的底妝粉。

  王增這時在車門處低聲提醒道:“孺人,殿下吩咐小的,若東西無甚古怪,還是陪著您先將它們送進九仙門去,莫教冷宮裡頭那位,起了疑。吾等盡快回永嘉坊便好。”

  明憲點頭:“發軔吧,去九仙門。”

  春風沉醉中,馬蹄噠噠。

  興安門周遭雖可尋到不引人矚目的交接之處,但這宮門本身,不是冷僻的小門。當年,最得武氏寵愛的太平公主,大婚之日,婚車鹵簿便是自興安門出發,往長安朱雀大街東南的萬年縣館去。由於婚禮皆於傍晚昏晦之時舉行,自北往南,一路點燃的灼灼火炬,甚至還燒掉了十字街邊好幾棵大槐樹。民間議論此為不吉之兆,萬年縣令急忙惶恐上奏,道是親迎之日,有火乃預示著夫婦之間必能長久地情旺如初。

  明憲經過興安門,想著那萬年縣令的諂媚之語,儼然是太平公主在姻緣之事上的多舛的諷刺,不由微微生出幾分唏噓。

  但她很快,便發現有些不對。

  興安門往九仙門,相當於大明宮與西內苑之間的夾牆車道,三四裡地的長街,就算不如丹鳳門大街那般熱鬧,平時也常有官車往來,跑腿的黃衣小監或者巡邏的北門禁軍,亦不罕見。

  怎地今日正是巳時中的白晝光景,這條管道上卻只有自己這一輛車。

  明憲的心,漸生惴惴,旋即又覺得,自己去冷宮探望延光公主,是韋賢妃也點了頭的,今日也不過送些熏香脂粉之物,有何違禁犯律之處。

  這般左思右想間,九仙門已在百步之外。

  突然,明憲聽到車窗外,本是騎馬隨行的王增高叫一聲:“拿人!拿孺人宋氏!”

  接著是急促而遠去的馬蹄聲。

  明憲大驚,扭頭問身邊的婢子:“什麽?王增說什麽?”

  婢子倏地撲到前面,打開車門,問車夫:“何事?”

  車夫已經勒住了韁繩,回頭也是一臉疑懼:“王增突然往九仙門跑去。”

  他再轉過頭去時,與明憲的婢子一同看到了令人吃驚的場景。

  城門突然大開,二十余騎北衙禁軍飛馳而出,直往明憲的馬車奔來。

  禁軍衛士將馬車團團圍住後,前方只見王增策馬折返,身後數匹高頭大馬上,凜然端坐的,恍惚是幾位服紫服緋的大員。

  明憲提起裙擺,也來到車門處,定睛辨認趨近的馬匹上,那幾位朝臣。

  待看清當中一位戴黑紗金蟬冠的老者時,明憲驚訝更甚。

  左仆射張延賞!

  張延賞的夫人苗氏,曾在普王迎娶正妃後,以外命婦身份來王府送過賀禮。元日前後,明憲亦陪吳氏前往張府有過女眷之間的會席應酬,與張延賞打過照面。

  張延賞端坐於馬上,冷冷道:“車中可是普王殿下府中孺人宋氏?”

  明憲心中疑懼慌亂,勉作鎮靜地俯身微微致意:“妾身宋氏,仆射相問何事?”

  張延賞提高了嗓門:“普王殿下府中家奴王增,舉告孺人宋氏,夥同延光公主,信妖醫之妄言,求蠱毒厭勝之非福,此為十惡之‘無道’,不予議親,即刻羈押於大理寺獄,以待聖裁。”

  明憲到底是未到雙十年歲的女子,乍聽如此來勢洶洶的指控,駭然如遭雷霆驟擊。

  她的第一反應,自然是怒叱王增這個向來為丈夫所信任的奴仆。

  “王增,青天白日,你,怎可如此誣言!”

  明憲覺得自己的聲音都在發抖。

  家奴王增,似乎對女主人的憤怒渾無回應的意思,而是向張延賞口氣卑微、但語義肯定道:“張公,今日宋孺人進宮所送之物,乃延光公主厭勝所用,與冷宮中已有的蠱蟲一樣,亦是妖醫鄭注所授之計。”

  張延賞聽了,對身後馬上的另一位緋衣官員道:“獨孤少卿,勞煩你帶來的人,去查驗。”

  那緋衣官員乃大理寺少卿獨孤晉,年過四旬,一張瘦長的臉緊繃著,雖然帶著大理寺官員特有的森然之氣,但他畢竟官階不過四品,對於張延賞的吩咐,立刻應了聲“喏”。

  獨孤晉一揮手,邊上著圓領皂袍的青年漢子翻身下馬,來到明憲的馬車前。

  明憲隻得低頭退到角落,由自己同樣臉色慘白、嚇得發抖的婢子稍稍擋著,任那皂袍漢子將馬車中的物品提出車去。

  他將明憲本要送去冷宮給延光公主的包袱抖開,在仔細察看過龍涎香和胭脂後,拿起了那個釉色暗淡、質地粗陋的瓷罐。

  他掏出一塊絹帕握在手中,倒了些罐中的白色粉末,於陽光下仔細查看。

  複又倒了些在地上,掏出火引點燃焚燒後,又趴下去聞了聞。

  最終,這皂袍漢子抬起頭,肯定地向諸位上官稟道:“這是屍灰。”

  張延賞聞言,心頭喜甚。

  這個答案,雖然他在今日采取行動前,他的合作者已經告訴過他,但此際聽到大理寺的人準確地說出來時,張延賞還是覺得一塊石頭落了地。

  他面上卻仍要裝腔作勢一番。

  “獨孤少卿,老夫所聞的厭勝之舉,不過是製作木偶後,以針釘入其眼、心等處,這屍灰,卻是所為何用?”

  獨孤晉道:“張仆射,造蠱厭勝,乃十惡第五,所謂‘不道’也,故而大理寺以往審案,聞得不少厭魅手段。下官猜測,這屍灰應是瘵(zhai第四聲)者的屍體被焚而得。瘵病症候急重,為巫蠱厭勝之人相信死者的屍灰亦有病邪痢氣,若悄悄撒在活人的宮室寢殿內,自會,自會……”

  獨孤晉說到這裡,戛然而止。

  很顯然,延光公主的身份,令他直接提到了“宮室寢殿”,而那大家心知肚明的受害者,因為過於神聖尊貴,獨孤晉若直言推測,實在有怯於悖逆之嫌。

  恰在此時,九仙門內又馳出一隊人馬,亦是禁軍模樣。

  領隊的軍侯向張延賞稟道:“張仆射,末將已搜得延光公主殿中所養蠱蟲,現下公主的宮室已由末將右龍武軍的人圍了起來,公主的四個婢女皆被分別看管。”

  張延賞回過頭來,向獨孤晉道:“有勞獨孤少卿引這王府的車架去大理寺獄吧。”

  “張仆射!張公!”明憲聞言,趕忙從車中爬出來,抓著車軾,哀求道,“延光公主有養蠱之象,妾在上月已告於普王殿下。而今日這屍灰,妾全然不知原委,定是我王府的家奴王增,不知因何對殿下和我有怨,以此罪相誣。張公,還有這位,這位少卿,想來是大理寺的上官,茲事體大,豈可輕信一個奴人的妄言。”

  明憲說到最後幾句,已經哭了出來。

  三月的日頭暖洋洋地照在她身上, 她卻覺得如墮冰窟,難以置信自己會突遭此大難。

  她多麽希望這時候,丈夫李誼突然出現,一劍挑了王增這個背主的佞仆,再喝斥走眼前這些欺負她的人。

  張延賞瞄了瞄神色端嚴的獨孤晉,輕輕歎了口氣。

  這位花甲之年的帝國相爺,下了馬,屈尊來到車前,看著車軾上哀哀哭泣的女子。

  宋明憲此前去張府拜訪苗氏時,張延賞在匆匆一面中並未看得多麽分明。但今日,此刻,張延賞才發現,這個王府的年輕孺人的眉眼,竟有些像自己和苗氏已經去世數年的大女兒張氏。

  但那又如何。

  連她自己的丈夫,都準備犧牲她了。

  “宋孺人,”張延賞稍稍壓低了聲音道,“你可曾想過,你方才所言,會置普王殿下於何等危境?”

  明憲抬起一雙淚眼,困惑地望著張延賞。

  但很快,她慌忙搖手道:“不,不不,殿下絕沒有,妾也沒有,沒有做不道之事!”

  張延賞暗喟一聲,這般蠢,卻也用情至真,大難臨頭還想著自己的男人莫受牽連。

  張延賞盯著明憲,繼續道:“幸好,事情並非孺人所狡辯的那樣。普王殿下已奏報聖主,孺人因嫉妒正妃吳氏,在王府中亦有造蠱養蟲之惡行。”nt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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