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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第228章 靈州開戰(中)
吐蕃人震天的號角聲和衝天的殺氣,伴隨著黃河岸邊綿長黑線的迅速推進,營造出的真實恐怖的惡戰氣氛,如巨浪向靈州城頭襲來。

皇甫珩明顯感到,自己手下的神策軍,雖然裝備精良,但畢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有一些弩手,由於必然被安排最先發射箭矢,而緊張得似乎發起抖來。

甚至一向沉穩大膽的何文哲,兜鍪下、高鼻梁後的那雙胡人的眼睛,也在快速地眨著。皇甫珩以前從未發現何文哲有這種習慣,他於是推測,那也表明了一絲掩蓋不住的畏懼之情。

皇甫珩大步走到主城城堞邊緣,狠狠踢了一腳正在打顫的神策弩手的屁股。

“兒郎們,現在發慫也來不及了,不拚了命多殺幾個蕃子,你們死得更快!你們吃了大唐一年的軍糧,領了一年的綾羅綢緞,這時候誰要是貪生怕死,我皇甫珩第一個割開他的喉嚨,然後扔到城下,教吐蕃人砍了腦袋討賞去!你們長安的阿爺阿娘,連你們的全屍都看不到!聽明白了嗎!”

平日裡慣會嬉皮笑臉,口齒比何文哲靈光得多的默沙龍,此時也扯開嗓子吼道:“吾等的大父阿祖們叱吒河西的時候,吐蕃人還在雪山草窩子裡吃奶呢!兒郎們不要為先人丟臉!”

“殺蕃子!”

“殺蕃子!”

“不做懦夫!”

“不做閹驢!”

“大唐兒郎勇不可擋!”

靈州留後李起和司馬趙斯年,心領神會地示意城上城下的靈州老兵,也迅速地嘶吼起來以壯軍威。

朝廷調來的具有豐富作戰經驗的潤州弩手教習們,得皇甫珩的示下後,也立即分隊,穿梭於陣中,大聲喝斥神策弩手們要即時看清城上棋手的語言,絕不可無謂地浪費弩箭。

“吐蕃人最前排隻著皮袍或牛皮甲、無鎖子甲者,不論步卒還是騎兵,爾等都不許用弩箭。待其靠近拒馬槍時,弓手射之!”

“身披鎖子甲者出現時,弩手出矢,三發換輪,算準馬的速度!記住了,每浪費一次弩箭,蕃子攻下城的可能性就多三分,都把你們的眼睛睜圓了!”

將領們聲嘶力竭而緊鑼密鼓的布置將將完畢,只聽何文哲突然對幾位上官道:“吐蕃人變陣了!”

果然,麻麻如蟻群的吐蕃人,在行進到離靈州城千步左右的距離時,突然改變了吐蕃人慣用的“輕兵庸突前、精甲桂在後”的陣型,而是數人一堆,如一片片突然四散交迸的魚鱗,繼而又迅速地彼此交融,成為桂、庸混雜的一個個小陣。

結陣完畢後,遠望過去,萬余吐蕃人就像一隻巨大無比的鵬鳥,貼著褐黃色的微有起伏的曠野,向靈州城襲來。而在這隻鵬鳥的後翼,則是分列一排的、由木輪驅動的拋樓。

“吐蕃人一貫等級森嚴,就算打仗,也是驅趕庸們突前扔烏朵或砍殺,鎖甲騎士都是在後頭作機動衝擊。此前靈州首戰便是如此,今日怎會這樣!”

李起向皇甫珩道。

然而皇甫珩此時已無心應答李起。

吐蕃人很快就推進到了六七百步的地方,皇甫珩瞪著眼睛,清楚地看到,只有在鵬鳥的脖頸處,集中了約五百人左右的披甲騎兵,高高豎起的旗幟,是紅色吉祥旗!

皇甫大夫的心劇烈地跳起來。

他耳畔響起那個熟悉的聲音:“中丞請看,我們吐蕃軍中路,是紅色吉祥旗。其實吐蕃五茹,王庭的衛茹用的就是花邊紅旗或者紅色吉祥旗,我本為讚普之女,若領兵,用的也是紅色吉祥旗。”

那不過是去歲春初,在蕭關時的場景。

“阿眉。

”“蕃子賤婦!”

皇甫大夫的口中,幾乎同時劃過這兩個截然相反的稱呼。

他在須臾間,轉身來到守著紋車弩的靈州司馬趙斯年面前:“開弩機,往蕃子紅色旗處發射。”

趙斯年原本全神貫注地盯著吐蕃人的拋樓,估算著大約距離,準備隨時命令紋車弩射擊拋樓,這時卻得了皇甫珩如此命令,他一時未反應過來,不由望向自己真正的上官——靈州留後李起。

李起疾步而來,拱手向皇甫珩道:“大夫,這紋車弩所用之矢,城內僅不到三百支,其余皆由杜希全杜公帶往河中。這一發出去就是七支,五架弩床用下來,僅能發射不到十次。還是用來打蕃子的拋樓吧。”

“李將軍!”皇甫珩慍怒道,“擒賊先擒王,拋樓既是從西南運來,定非那涼州雜胡小公主所部,倘使涼州蕃軍主帥先丟了姓名,鄯州或其他州的吐蕃兵,還會為涼州蕃兵賣命?”

“大夫,大夫!”

“住口!吾乃聖主欽定的神策軍製將,陣前如此情急,李將軍莫非還心疼自己的弩箭?若貽誤戰機,某定向朝廷和杜節度盡陳今日情形。李將軍,靈州首戰的戰報,你已經發往長安,裡頭也寫清楚了有我率神策軍援應,聖主眼下,最愛聽神策軍與邊軍精誠合作的消息,你我還是莫在陣前反目!”

李起一怔。他似乎有些不相信,眼前這位說起來也打過不少硬仗的皇甫大夫,怎會性子突然暴躁不穩起來。

但他隻用了極短的時間,就決定不再反詰。

這是兩軍交鋒的陣前,靈州守將此前表現出的所有言行,都是對於神策軍統帥的尊敬與服從。現下已到了千鈞一發之際,靈州的城牆上,只能有一個人說了算。

“絞索,開弩!”

李起咬著牙命令靈州司馬趙斯年。

“咻……”

隨著輪軸的吱呀聲,第一發七支紋車弩箭,騰空而起,映著瓦藍瓦藍的天空,劃出震撼人心的弧線,接著如俯衝的嗜血戰鷹,直直地扎入吐蕃人的陣營中。

即使還相隔甚遠,吐蕃軍中刺耳的慘叫聲,也清晰地傳過來。

靈州城頭的神策軍新兵,看到吐蕃人陣營中真實的人仰馬翻情形,又聽到淒厲的哀嚎,頓時激動地歡呼起來。

只有在他們身後的潤州弩手教習們,與頗有經驗的靈州老兵一樣,在心底深處歎了口氣。

“再發!”

“咻……咻……”

長矛一般的弩箭,又紛紛飛了出去,炫耀著唐軍的威風。

暫時的威風。

皇甫珩的心情,也越來越激蕩。看著紅色吉祥旗下的慘象,尤其是隨著陣型接近,他分明看到了那絕非普通將領能戴的球型尖角鳳盔,也湮沒在混亂中。

“大夫,留十發弩箭,拋樓已到射程內了。”

李起幾乎以哀求的口吻道。

“打拋樓!”

皇甫珩終於點頭。

趙斯年立即命令紋車奴負責瞄準的士卒,改變方向。

同時,堪稱勇捷的吐蕃軍前鋒,也已進入木單弩的射程。被表面上佔了先機的假象激發了豪情的神策軍新兵,興高采烈地開始扣動扳機。

弩這種遠程利器的氣勢,弩矢強大的穿透力和前方敵人中箭後迸發的血漿,刺激了神策軍。他們甚至忘了片刻前潤州教習們的叮囑,對於明明已經可以與精甲桂區分開的皮袍庸,也使用了弩箭。

“讓開,讓開!讓弓箭手上!”

潤州教習們大聲呼喝著,又痛心疾首地看著已經奔到據馬槍和戰壕附近的吐蕃皮袍兵,明明由唐軍的弓箭手就可以取下性命的,卻被弩箭大材小用地穿胸而過。

歡騰激昂的氣氛未在靈州城頭彌漫多久,隨著一聲聲“嗵”、“嗵”的巨響,無數大小石頭砸在城堞上。

那是比普通的攻城拋石機所用的石塊大得多的“彈藥”,仿如一塊又一塊磨盤,但自然不是磨盤那麽圓的,而是邊緣不規則的,就算空砸在城牆上,迸濺開來的碎片,也如鋒利的箭簇般,對於血肉之軀的守軍產生致命的打擊。

這就是吐蕃人的拋樓,它的遠距離發射威力,使它反過來可以安全地躲在守軍除了紋車弩之外的任何箭矢的射程之外。

李起眼看自己爭取來的最後十發長弩,由靈州的五駕弩機發射了兩次,隻摧毀了三具拋樓。吐蕃人剩下的七八具拋樓,好像心懷嘲諷、出手狠辣的魔鬼般,遠遠地站在衝鋒的吐蕃人後面,不斷地拋出巨石,使得城堞上的守軍紛紛躲閃,顯著地放慢了打擊城下吐蕃人的頻率。

雪上加霜。

就在狼狽的情形扭到唐軍這一邊時,在吐蕃軍中,突然又豎起了一面紅色吉祥旗。

旗下,衝出一支百余人的鎖子甲騎兵。他們通身在近午陽光的照耀下,閃著白光,如劃破天際的流星般,直往城下而來。

在離據馬槍尚有百步之處,當先的騎士明顯放慢了速度,但卻從馬上站了起來。

騎士拉弓引箭,“嗖”地一聲,一支利箭穿過石雨,正中靈州城頭的軍旗。

一陣吐蕃語的歡呼。

“蕃子喊的啥?”有和靈州兵站在一起的神策軍,小聲地問著。

這些在長安生活既久的胡兒,哪裡聽得懂吐蕃話。

靈州兵沒好氣道:“他們在叫他們的公主。看來那射箭示威的,就是涼州衝的吐蕃公主。”

“方才吐蕃人的主帥沒被弩箭射死?”

“蠢蛋,還看不出來,蕃子使詐。不過這公主也是身手了得。哎,快看,快看你們皇甫將軍!”

靈州兵拍拍神策軍士卒,只見皇甫珩已經搶過一個小卒手裡的弓,又不知抽了誰的胡祿中的箭,躍上了城頭,振臂拉弓,往那已經折返迂回的吐蕃騎士射去。

一箭未中,他瘋了般扯著嗓子喊“箭!給箭!”

他話音未落,何文哲卻如靈活的松鼠般,已出現在他身後,連抱帶拽地將他拖下雉堞來。

他二人剛在地上滾了個骨碌,皇甫珩先頭所站立之處,就被一塊來自拋樓的石頭砸了個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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