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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第17章 師將至
  門下侍郎盧杞徘徊在自己臨時住處的土牆邊。由於匆忙逃離長安,這位素來錦衣玉食的帝國宰相,眼下隻穿著一件肮髒的細綾衣,披著半路碰到郭曙時獲得的狐裘袍子。好在郭家的東西著實不賴,冰冷的夜裡,盧杞蓋著這輕軟卻異常保暖的裘袍,倒也挪得過去。

  臨時接納了唐廷天子、太子和官員們的奉天城,縣令裴敬使出渾身解數,也無法保證用度周道。不過盧杞並不在意,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德宗身邊的那些近臣。與他同居宰相之尊的平章事李勉,這幾日忽然染疾,一病不起。這真是屋漏偏逢雨,本來,李勉與自己在場面上尚且過得去,現在李勉不出現,還不知那陸贄陸大學士怎麽在德宗跟前肆意編排他盧相爺呢。

  盧杞陰了臉,頰邊青灰色的胎記配著這副生人勿近的表情,更顯可怖。盧杞自知,朝堂上下對他詬病的,首先是容貌,其次是出仕的方式。在那些儀表堂堂、進士出身的大員看來,面龐醜陋、又隻是因門蔭獲得官身的盧杞,哪裡比得上表裡兼修、出自天子庠序的同僚。

  好事者甚至還編了軼事,言道盧杞之所以與汾陽王郭子儀一家交好,乃因有一次盧杞去郭家辦事,郭子儀叮囑女眷切不可對盧杞的相貌露出譏誚之色,很給盧杞留了面子。

  對於這樣的風評,盧杞又好氣又好笑。這些自恃才高的孔門子弟,刻薄不仁,難道就比他盧子良高潔得到哪裡去?他們長於說教,可聖上削藩要用錢用計的時候,他們又給出什麽妙策來了?

  堂堂盧宰相覺得,自己的內心是孤獨的。這顆孤獨的心,幸得有識人之明的德宗來撫慰。因此,他絕不會和王那吃裡扒外的老狐狸一樣,背叛德宗。他自信,那日拖了戶部侍郎趙讚星夜逃離長安、追隨德宗和太子來到奉天,是發於肺腑之舉,是他盧門忠義家風的傳承。

  他越是這樣自我評價,就越是仇恨陸贄、崔寧等人。他們與他的政見分歧,他們對他官品人品的鄙夷,都是直接表現在德宗面前的,這就好像奪人所愛一般殘忍。盧杞現在算是明白了,那些酸溜溜的讀書人,為何會將鬱鬱不得志寫成閨怨詩,果然臣屬希冀天子對自己永恆的信賴與肯定,就如女子希望君心如磐石一般熾烈。

  黃昏時分,就著暮色小跑而來的霍仙鳴,喚醒了沉浸在“閨怨”中的盧杞。

  “陛下宣盧侍郎議事。”

  霍仙鳴又壓低嗓音補充了一句:“隻宣盧公一人。”

  這對於臣子來說,大約是最為動聽的語言。而到了禦駕前、德宗開門見山的詢問,則更是將盧杞心頭的陰霾一掃而光。

  “子良,寧鎮的急使剛到奉天,奏報韓將軍拔師勤王,後日可到奉天。你可有意策?”

  盧杞暗喜。看來是自己虛驚一場,在軍國大事上,他並未成棄卒,甚至似乎,天子對於他的倚仗未見得就遜於陸贄。他於是頗為振奮,中氣也格外足了些:“恭喜陛下,此消息,從小處說,奉天得援,從大處說,利於削藩。”

  德宗龍顏一動,若有深意地盯著盧杞。

  “如何利於削藩,與朕細細道來。”

  “啟奏陛下,自古來福禍相倚,賊作亂,表面上看是禍,卻暗藏福音。河東五鎮叛亂,那些節帥不過是各自割據稱王,彼此未見得覬覦對方。然而此番朱於京城僭位,妄然稱主,臣以為,各鎮節帥但凡不是愚癡,必不容得朱一家坐大,紛起討賊必成大勢,陛下正好借此剪除一些心腹之患。

”  德宗來了興致,這陸贄和崔寧口中的“小人”,果然沒有令自己失望。盧侍郎,從來都是一肚子算計。

  “子良還是看得透些,越是危急困厄之際,朕越是離不開卿呐。”德宗面上浮現出誠摯的神色,又追問道:“先論眼前,寧之師,朕可要提防?聽說寧節度使韓將軍出兵前,姚令言的義子皇甫珩投奔於他。”

  盧杞道:“寧之師就算有詐,也不過是疥癬之患,小防即可。韓將軍出身朔方軍,但郭國公早已將他從李懷光手下分出,而且韓將軍似乎早年在西邊防秋時與朱不合,那皇甫珩又確實於救護小殿下之事上有實功,臣倒以為寧來軍,也許真的是來勤王。隻是……”

  他停了下來,蹙眉凝思。他不想太快地潑出自己的謀劃,過於迅速的奏對,在君王面前,總顯得不夠沉穩。少頃,他抬起雙目,向德宗道:“陛下可真的信韋城武?”

  德宗一笑:“子良莫賣關子,朕替你說了罷,你想建議朕,扶持韋城武這樣勢單力薄的武將。”

  盧杞道:“陛下英明,寧援兵,可令其駐扎城外,若朱叛軍來犯,正好檢視韓將軍與皇甫將軍是否忠於陛下。令韋城武與城防之上援應寧之師,保存隴州之師的生力。”

  德宗點頭,瞥了一眼侍立在身邊的霍仙鳴,向盧杞道:“自建中二年盧卿領門下侍郎之職,朝堂上下,對盧相爺有微辭者甚眾。朕倒覺得,盧卿胸襟闊達,若朕沒記錯,韋城武在先帝手下做禦史時,參過你一本。”

  盧杞歎口氣道:“當年臣的妻舅浮誇招搖,打著臣的名頭賤買良田,被人通告至韋城武處。禦史之職,本為察舉百官,韋禦史恪盡職守,臣怎會對他心存芥蒂。此番他以隴州行營兵馬使前來,臣也陸續聽說他對付手下叛將的狠辣手段,韋城武此人確非等閑之輩,若假以時日,或可成陛下削藩大計中的左膀右臂。”

  德宗龍顏大悅,擊案道:“真是解頤之語。霍仙鳴,傳膳,朕與盧侍郎,邊吃邊談。”

  禦膳十分簡單,不過是加了少許羊肉的菠J菜烤餅,伴些胡麻乳粥,但盧杞覺得,這頓晚食的味道,遠遠勝過平素在大明宮政事堂的那些珍饈佳肴。雖然是非常時期,君臣之間也因脫離了禦史們的監督而可以不拘於禮綱,但能單獨陪伴聖上用膳,仍是遠超於尋常恩賞的殊榮。

  盧杞瞄著眼前這碗粥,他有些自信地賦予了它神奇的意義,他想起前朝的漢光武帝與愛將馮異之間,不也有著一碗粥帶來的休戚與共的故事。

  德宗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座下的盧侍郎,心裡也有一種暫時的滿意。

  長安兵變驟起時,德宗又驚又怒,簡直瀕於崩潰。這位帝國的統治者,在少年時經歷了安史之亂,又在名義上平定了這場浩劫,自認天降大任於己。他繼位後,雄心勃勃地要與那些瘋狂生長的藩鎮力量決一死戰,結果卻和曾祖父玄宗皇帝一樣狼狽逃離長安。他後悔對於朱沒有先下手為強,更惱恨自己居然錯看了王。直至看到身邊還站著太子李誦、大學士陸贄和郭子儀的兒子郭曙等人,盧杞與韋皋又陸續出現,據報大將軍渾{也在趕來,德宗又逐漸平靜下來。他鬥志重燃,覺得朱不可能比那安祿山更厲害,這場叛亂必能得到平息。

  平靜下來的帝君,自然又有心情思考馭臣之道,以及為將來的相權、兵權的分配早做打算。德宗在結束晚膳之前,語重心長地向盧杞道:“卿與陸學士,俱是賢才,朕向來對賢臣不會厚此薄彼。盧卿對各藩鎮的底細原本摸得透徹,莫再因與陸學士作對而犯鳳翔之誤。”

  帝王如此直接又如此和藹,真正是將自己不當外人了。盧杞臉上愧色浮現,心底卻罩了一層暖意。

  君臣的談話結束後,霍仙鳴將盧杞送出庭外,臨別時低語道:“崔仆射在奏對時,總為朔方軍李懷光討龍恩,又說了許多對盧公不利之辭,陛下實在是對此人頗為擔心,隻怕又成第二個王……”

  盧杞一凜,道:“中貴人的意思是?”

  霍仙鳴謙卑地行禮:“盧公折殺咱家了,咱家哪敢有什麽意思,咱家所言所想,皆隨聖上。”

  幽暗的燈火下,霍仙鳴抿嘴一笑,眼神露出一種奇怪的考探之色,仿佛在鼓勵盧杞大膽設想,設想某種來自聖上的不能明言的旨意。

  奉天城的又一個夜晚如期而至。在聖駕臨幸後,奉天的每個黑夜都格外安靜,無論宗室還是官員,無論將卒還是庶民,大家似乎都在凝神等候即將發生的大事,那必定會猛烈又膠著的與攻城叛軍之間的戰鬥。

  宋若昭望著窗外的一彎星月,心緒縱橫。對於皇甫珩隨著寧之師的到來,她既渴盼,也擔憂。再過一會兒,她驚覺自己竟然對弟弟宋若清的安危沒有那麽深重的掛念,又自責愧疚起來。王叔文連著兩日來看望宋若昭和阿眉,零碎地帶來一些長安城的消息,包括段秀實的死、姚令言的失蹤。但王叔文不敢多打探宋若清和劉風的下落,他唯恐這一問,朝堂上下便知曉當初出賣皇孫的,是宋若昭的弟弟。

  “王侍讀真是菩薩心腸。”王叔文走後,阿眉幽幽道。

  當初巨象救險後、王叔文對阿眉請求獨自護送李淳的刹那猶疑,並未有損於他們之間的友情。同時,宋若清搬來和阿眉同住後,也覺得阿眉的戾氣淡了些。這個胡女,仿佛得了一個喘息的機會,稍稍在自己局促而痛苦的人生中暫時歇歇。

  她們住在縣令裴敬手下的楊主簿宅中。主簿清貧,屋舍破舊。好在這楊主簿是個年近六旬的老丈,幾個兒子從軍在外,家中隻一位勤勉和順的老妻,正適合安置兩位閨中女子。

  宋若昭的目光從深藍的夜空收回,投向阿眉。她看到阿眉斜靠在牆角,就著微弱的油燈摩挲一根銀釵。

  兩位女子亂世相逢,經歷了密集的險境,也算有了過命的交情。但她二人仿佛不約而同地,雖則看得出彼此在思念心上之人,卻既不探問也不訴說。

  她們靈府多慧,知曉對方疆土的邊界在何處。並且,即使她們的心上人,一在人間一在地府,她們的輾轉難眠卻是同樣程度的煎熬,未知的擔憂和深切的哀思,委實都如濕淋淋沉重的草垛般,壓在她們胸口,哪裡能安然地入睡。

  二人在燈影中默然相對良久,阿眉先開口道:“宋家阿姊,倘若我為暗樁之事泄露,你便一口咬定,你和王侍讀渾不知情。”

  宋若昭心下感激,沉思片刻,輕聲問道:“你在長安,殺的都是什麽人?”

  阿眉道:“我初到長安隻十三四歲,正逢神策軍李晟將軍大破吐蕃與南詔的聯軍,讚普治下有個部落長老的兒子死於唐軍一位中侯之手,吐蕃暗樁便在長安找到他,將其殺了。我當時,扮作遊倡,將那人引到僻靜之處。再後來,我的膽子慢慢大起來,與我搭伴的薩罕,便讓我動手殺人,隻是再未殺過一個唐人,都是回紇使者或大商人,很讓鴻臚寺頭疼了一陣。尋常時,我們主要是探知一些邊關守將的更迭軍情,讓商隊送回吐蕃。”

  宋若昭“哦”了一聲,輕聲寬慰道:“若在你手中喪命的主要是回紇人,聖上就算知曉了你的身份,或許也不會太治罪於你。”

  “為何?”

  “你可聽過陝州之辱?廣德元年,今上還是雍王,奉先帝之命前往回紇借兵,以期徹底平定史朝義叛軍。當時的回紇可汗因與先帝代宗約為兄弟,便要求今上以子侄身份向自己行跪拜之禮。今上以大唐儲君和天下兵馬大元帥之身,如何能向回紇頭領下跪,回紇人惱羞成怒,便將今上的幾十名隨從鞭打致死。今上曾受此辱,怎會對回紇人不心存恨意?你們既然殺的主要是回紇人,今上就算不明說,心下說不定頗覺得痛快解氣。”

  阿眉似聽入了神,喃喃道:“我們吐蕃人隻道,回紇助唐人平定安史之亂, 又素來與唐人商貿頻仍,今歲聖上更是將公主也要嫁去回紇,唐回之間應是盟誓堅定,於我吐蕃頗為不利。未曾想聖上竟和回紇有如此芥蒂。”

  宋若昭議論這些,實是不想阿眉就此消沉、回吐蕃伏罪後一死了之,現下見她果然若有所思,便繼續趁熱打鐵道:“世間之事原本就如迷霧般,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並無定數。我何嘗不想自己變作天神,領有十萬雄兵,所向披靡,將這紛亂局勢一日之間收拾乾淨,大唐又複歸盛世太平。但這是癡人說夢,我便也隻能從心中最卑微的堅持開始,守在這危城,等我的那人平安到來。我既不能使刀,也不能挽弓,但倘若叛賊來攻,我等婦孺總還能做些援應守城將士的瑣事,因此也要提起心氣,不可落了意志去,可對?”

  阿眉沒有接話,但她渾身放松了些,緩緩躺下,定定地看著牆上二人的影子。她心道,你宋家娘子本就是唐人,又等待著你那皇甫將軍凱旋,自然抱著這樣的心志,可我阿眉呢,我既然是個沒有歸宿的遊魂,這世道浮沉,於我又有什麽乾系。

  但她想到歸宿二字,心中卻莫名一動。她到底還是花季女郎,再深的切身之痛中,其實總還隱藏著一絲對將來的期許。這幾日,與王叔文和宋若昭這兩位朋友的相處,甚至那陌路相遇的韋將軍對宋若昭的奇怪的眼神,都令她的心思又慢慢回到人間。

  自己還如此年少,是否就沒有別的路可走?天國的母親和蒙尋若見到自己這副模樣,是否會哀傷?

  她思來想去,終於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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