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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第205章 稍加挑唆
中軍大帳的後頭,有一座牙卒把守的小帳。夕陽的余暉籠罩住了整個帳篷,金燦燦,亮閃閃的。

但在若昭眼裡,大自然再妙絕的聖手描畫下,這小帳的外貌,仍然像個墳塚。

她由妹妹和婢女桃葉攙扶著,進帳歇著。

桃葉命士卒送來一桶河水,絞了帛巾,為女主人輕輕擦拭。

一頭一臉的塵泥,清冽的河水瞬間就渾濁了。

明憲小心翼翼地看著姐姐。

今日演武中出現的驚心動魄的一幕,明憲確實事先不知。但在騎卒如洪流般又退回曠野後,她機警地望向普王,看到了李誼雲淡風輕的神情。不知為何,明憲面對若昭時忽然有些窘迫,仿佛她也成了他們的同謀似的。

“明憲,方才在高坡上,面對那些騎兵時,你害怕嗎?”若昭輕聲問道。

明憲老實地搖搖頭,但立刻解釋道:“想來姊夫是有分寸的。”

她本以為這添上的恭維能教若昭釋懷些,若昭的淒惶之色卻更鮮明了。

“前漢時,漠北是匈奴稱王之地。冒頓單於還未奪得王位時,訓兵便是以鳴鏑為號。號令者的鳴鏑之矢射向何處,軍士們便緊跟著一同射出利箭,有遲疑者,斬。起先,訓練用的活物,只是俘虜。後來,冒頓單於用自己最心愛的馬匹為目標,軍士中果然有不敢射箭者,立時被陣前斬首,以明軍紀。再後來,冒頓的鳴鏑射向自己最寵愛的女子,頃刻間,那女子就慘死在如雨飛來的箭矢下。”

明憲聞言,反倒不如先頭那般害怕了,她接過桃葉遞給她的另一塊帛巾,擦拭著自己的臉,一面寬慰若昭道:“阿姊多慮了,怎地將姊夫和那古早的蠻人比。你我現下不是好好的?”

若昭輕輕歎口氣,忽然盯著明憲道:“普王,可疼你?”

明憲眼中赧色閃過,笑盈盈道:“殿下對我很好。”

若昭又問:“明憲,你為何常去九仙門下的冷宮中?可是普王叫你去的?”

明憲一怔,並未立即回答。

她微微起了惱意。

平心而論,姐姐在刻意收斂她原本具有的洞悉人心的本事,如今說出來的話,口氣是溫和的,甚至有些示弱,帶著懇求的意味乞討真相。但即便如此,明憲仍感到,一種被干涉的壓力。

“阿姊,可是太子妃說什麽了?延光公主雖是她的母親,但她自己忌諱,惦記著太子妃的身份,不去探望,我作為天家的媳婦,去看看這位如今落魄的大長公主,送些王府的胭脂水粉,和延光公主說些長安城的春和景明,那是連韋賢妃都應許了的,莫非還有什麽不合禮製之處?”

若昭虛弱地靠在簡陋的樺木榻上,並不再與妹子爭執。

明憲還在芳草地上樂享歡愉,還沒看到懸崖的邊緣,怎會被喚醒。

身邊不是睡得死死的人,便是裝睡的人,她的呼喚,又有何用。

焉知眾人不是覺得,只有她宋若昭,才是那個渾沌中的可憐蟲呢?

正在此時,外頭守卒一陣恭敬的唱禮之聲,帳簾一掀,皇甫珩走了進來。

“宋孺人,殿下尋你,王府的鹵簿要回長安了。”皇甫珩溫和而略帶恭敬地對明憲道。

又轉向若昭,眼神中的憐愛關切,當真與尋常的夫君一無二致:“你今日便歇在這客帳中吧,緩一緩,明天我令文哲親自駕車送你過渭水,其他人送,我也不放心。”

若昭應了一聲。

明憲瞧著這光景,松了口氣,知趣地告辭而去。

皇甫珩在榻邊坐了,執起若昭的手,定定地望著她。

“我知道,嚇到你了。練兵便是如此,

胡兒們雖勇猛,卻到底是新旅之卒,不來真的,他們記不住,什麽叫軍令如山。”若昭抬起雙眸:“彥明,你可有事瞞著我?”

皇甫柔聲道:“我能有何事瞞得過你?我只是開始盤算,此去鹽州戍邊,若想你想得狠了,如何偷偷馳回長安,看你一眼。”

一旁的桃葉聽了,都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意識到失禮,忙喏喏道:“阿郎,娘子,桃葉去倒水。”

若昭看著小婢女捧著水桶出帳的身影,終是勉力直起身子,拉著丈夫的臂膀道:“我在長安,天子腳下,又有全家上下照應著,沒有什麽可教你擔心的。反倒是你,在鹽州那邊,北有回紇,西有吐蕃,而靈鹽夏綏和涇原鳳翔,又最是軍鎮交錯的複雜地界,切不可掉以輕心。莫要,莫要……”

“莫要怎麽?”皇甫珩笑道,“莫要再教吐蕃人誆去帶兵?”

他饒有興致地探尋著妻子眼中真實的情感,繼而滿意地想,她終究只是個婦人,哪裡就料事如神了,說的也不過都是些老生常談。

皇甫珩將手掌輕輕搭在妻子的腹部:“我算著,還未到防秋之際,咱們的孩兒就該出生了,莫忘了,去請李公給他起個名字。”

一抹斜陽探進了帳中,又漸漸隱去。帳外營地裡,傍晚時分為炊造飯的喧嘩聲,慢慢地平息下來。

“睡吧。”皇甫珩拍拍妻子的肩頭。

他看著若昭順從地緩緩地合上雙眼,也斜靠在榻邊,閉目養神。

但他的胸中,濤浪奔湧。

……

內侍王希遷,回到長安後,沒幾日,家中仆人果然來報,又有些好禮送上了宅門。

王希遷心花怒放,普王如此豪爽的結交,早就令這位飄然在權力中的內侍,將在鹹陽演武中所受的驚嚇,一筆勾銷。

這個貞元元年的春末,皇甫珩所率的四千余神策軍開赴鹽州後,實際上,京畿內外,尤其是西北的大片土地上,已經由朝廷布置了多支神策軍隊伍,包括李晟在鳳翔涇原的兵力。

這日,王希遷作為右廂兵馬使,剛剛在禦前向德宗奏對完度支要發給神策軍的糧餉,出得朝堂之門,卻見左仆射張延賞,正好自宮門處走進來。

王希遷靈機一動,迎上去,與張延賞打招呼。

張延賞雖是個掛名相公,好歹品階高貴,紫袍在身,若在以往,王希遷這樣的內侍省中官,張延賞連正眼都不會瞧上一眼。

但剛剛丟掉西川節度使的肥差、明升暗降調回西京的張相公,吃一塹長一智,何曾還敢在大明宮裡拿架子。況且,回京之後,天子也常召見他,問問帝國西南的財賦轉運之事,並未將他當作閑棋冷子。這不免令張延賞又臣心萌動起來,想著,實權宰相之路,或許未必就愛斷情殤了嘛。

王希遷如今都知神策軍右廂,張延賞豈會不知,豈會不笑臉相迎?

“王將軍!”

“張相公!”

“咦,王將軍,你怎地面色不佳?”張延賞關切道。

王希遷朝張延賞拱手:“相公莫笑話,老奴從前只是在這大明宮裡頭,給聖上跑腿傳話的,雖然這傳了幾十年,未錯過一個字,但現下聖上教老奴都知親軍之事,老奴才省得,那畿外的神策軍老將們,當真難伺候。”

張延賞白眉一揚,起了興致,壓低嗓子道:“可是西平郡王給你使絆子了?”

王希遷心中暗喜。他提到“老將”和“畿外”,本就盼著張延賞明白自己所指何人,不想這宦海老官,竟直接點出李晟來。

王希遷,和此前死在李晟手中的宦官翟文秀,本是大明宮內侍省的拜把子兄弟,彼此交情甚厚。在鹹陽觀武前,普王李誼於酒宴間歇,主動提醒王希遷,莫因翟文秀之死對皇甫大夫有芥蒂,那是李晟做下的惡事,翟監軍怕是被冤殺的,李晟又逼迫皇甫大夫三緘其口。王希遷聽得怒向膽邊生,結結實實地向普王討教了些機宜。

此時,王希遷故作訝異:“張相公怎地知道原委?”

張延賞撇撇嘴,恨恨道:“王將軍莫非以為,老夫久在蜀地,就不知神策軍這些年的風雲跌宕?若論踩著別人向上攀附的,甚至擅殺友軍頭領吞並隊伍的,除了李西平,還有誰?李郡王好能耐呐,這般不擇手段,卻竟然得了恁大一塊豐碑,豎在東渭橋頭炫耀,只怕後世史家,寫禿了筆,都寫不盡他李晟這一代名將的豐功偉績。”

張延賞痛痛快快地刻薄了一頓自己的宿敵,稍稍歇口氣,又道:“老夫將如今這神策軍右廂的大小將官想了一遍,敢對王將軍你不敬的,也就只有居功自傲的李郡王了。”

王希遷長歎一口氣:“說來也是怪老奴太耿直了些。上月,聖主派內侍尹元貞巡視同、華二州。那李晟不知聽得什麽風聲,竟在聖主跟前彈劾尹元貞,說他勾連河中李懷光, 向其泄露馬燧馬郡王的進軍情報。老奴便向聖主進言,說尹中使斷然不會做這悖逆之事,最多就是自作主張地去河中探察一眼,回來和聖主稟報而已。”

張延賞一副“這有何奇怪”的神情,冷哼一聲,道:“李晟在聖主播遷奉天時,與李懷光和朔方軍鬧到勢同水火,如今河中但凡有點風吹草動,李晟定然最是警覺,生怕李懷光得了聖主的赦免,有機會到得禦前,將他的卑汙行徑都告發出來。李晟此人,貫來心胸狹窄,當年因我阻攔他帶走西川軍府中的官伎,他可沒少在聖主跟前告我的刁狀。對我這一鎮節度使,他都如此,哪裡會在乎誣陷了尹中使?”

王希遷連連點頭,面色卻越發凝重:“相公,因了尹中使的事,李晟只怕恨上了咱家。這個時節,邊鎮本無事,李晟卻向朝廷討要賞賜,興兵西出涇州,打蕃子。咱家好歹如今也都知神策軍右廂,說句話的資格總是有的。但就因為咱家反對他們興兵,這不,李晟派了他的都虞侯邢軍牙來到長安,只怕,咱家又要挨聖上的責罰訓斥了。”

張延賞眯著老眼,蹙著眉頭,沉吟片刻,勸慰王希遷道:“將軍莫憂,聖主何其信任你,哪裡就會聽那邢虞候的一面之辭。更何況,大偽似忠之人,假以時日,終會教聖主看清真面目。”

王希遷忙又衝著張延賞深深一揖。

“得相公開解,老奴何其有幸,何其有幸!”

張延賞還禮,繼而轉身,舉目望著雄偉聳峙的丹鳳門,喃喃道:“冒貪邊功,虛生邊事,耗費府庫,勞傷聖體,國有此將,當真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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