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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第102章 馬失前蹄
韋皋所派護送李泌與宋若昭的牙將,叫薛三郎。這個漢子在隴州的時候就很經歷過幾次防秋大仗,去歲又打了艱苦至極的奉天保衛戰,算得臨危不亂的老行伍。

陡然與一夥顯見得也是兵將的人馬狹路相逢,他首先判斷的,是對方的軍號。

隴州本就屬鳳翔治下,隴州籍的薛三郎對鳳翔軍服自然不會陌生,他立刻從眼前這些人的服色上,看出他們並非來自鳳翔的叛軍。而邠師和涇師,甚至幽州兵,都在奉天保衛戰中出現過,薛三郎也識得。

神策軍?更不可能,堂堂天子的親軍,哪會穿得這般破破爛爛。

他的心於是急速地一沉,眼下時局之中,出現在附近的,只有可能是李懷光所部了。

“對方或是朔方軍,若情勢不妙,彼等逞凶,你莫有分毫遲疑,驅車疾馳去,本將和弟兄們自會對付。”

薛三郎壓低了聲音對駕車的隴州兵道。

“喏!”那車夫亦是精乾牙卒,扶轅挽韁的身姿依然如故,口氣裡更是聽不出半分惶然。

他身邊的老仆婦郭媼,則畢竟只是平時在營中為炊的仆從,難免驚惶,身體本能地往車輿中縮去。

車輿中的李泌,也猜測,迎面這支人馬是朔方軍。他希望他們不過是普通的探侯遊奕,不要有中高級將官。

李泌端著老邁的嗓音,以沉穩的語調說了句:“吾等悉聽薛將軍處置。”

好在韋皋心細如發,於奉天城外發軔時,已讓薛三郎等人脫去了軍服,換作尋常的青衣短衫,瞧著不過是殷實人戶的家丁般。此刻雙方相距百余步,達奚小俊的人並沒有如野外接敵般立即引弓拔刀。

坐在李泌身邊的若昭,在須臾間想明白,李泌比自己更危險。

她不動聲色地將車的帷幔扯住,身體則往老仆婦的方向靠近了些,盡量擋住李泌。

可惜,他們著實運氣不好,碰到的是達奚小俊。

達奚小俊遠遠望見,這對人馬中有車駕,又自北邊而來,便留了心。待到更近些時,他這樣的沙場老將,如何會看不出,這些“家丁”胯下的,可不是尋常黎庶買得起的坐騎。

不,準確地說,就算官宦人家,有錢也買不到。因為,那小跑起來又靜又穩、絕無搖頭晃腦之態的良駒,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他這樣的老朔方軍。

都是些受過訓練的河西戰馬。這奉天城附近勤王護駕的一眾兵師,裝備有河西戰馬的,除了韋皋的隊伍,還能是誰的。

既然是韋皋的人,還帶著這具沒有任何粉飾的卻算得寬敞的雙馬大車,裡頭一定坐著有點來頭的人物。

達奚小俊一個時辰前的震驚、沮喪、悔恨,在這一刻,被他豺狼般善獵的沙場武將天性壓了下去。

他的精神驀地亢奮起來。

行在他前頭的朔方兵果斷放緩了馬速,這是在等他這個主將的示下。

達奚小俊將自己兜鍪的遮面拉了下來,驅馬行到隊伍的前頭,向薛三郎等人喊道:“本將行路餓煞,爾等可有吃的。”

他的口氣自然不會謙遜禮貌,可也並無凶神惡煞的意味,渾然就是個放不下尊架、又不得不向人討要食物的驕將模樣。

薛三郎在馬上拱手道:“軍侯稍等。”

他扯下身後糧袋,又調轉馬頭,集攏了幾名同伴的糧袋,朝達奚小俊做了個手勢,便要上前。

達奚小俊卻馬鞭一指,喝道:“駐足!”然後對身側的部下道:“你去取來。”

同時低聲追了一句:“看看車裡動靜。”

部下心領神會,佯裝驅馬上前,就在薛三郎捧獻糧袋之際,

他遽然抽刀,挑開了車輿的帷幔。廂中的宋若昭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與此同時,達奚小俊銳利的目光越過遮面的上緣,也越過了車廂中的這年輕女子,落在了李泌的臉上。

須發皆白,卻自有一股非同常人的仕宦大員的氣派。

達奚小俊素來是個心思極為敏明的急智之將。那日韓欽緒在李懷光面前曾描述過禦前老臣李泌的模樣,而李琟則在眾將中提過李泌的身份。達奚小俊是李懷光麾下的高級將領,這些時日來奉天禦前有哪些重臣,他怎會不知。

瞬間省得,如車中此公面貌,又得韋皋精銳護衛的,不是李泌又是誰!

達奚小俊頓時覺得周身的血液猛地上湧。事到如今,自己和上司李懷光一樣,既已反唐,便無回頭路,連乾陵都燒了,李泌這樣的人物,難道還客客氣氣地放走?

“車中是唐廷重臣,抓住他,獻於大帥!”

他沒有絲毫遲疑地發令,並且話音未落,已提刀往薛三郎砍去。

薛三郎本就一身過硬的沙場本事,何況早已對這險情有了防備。達奚小俊的刀鋒尚在空中,薛三郎的長槍已刺出,兩人當下鬥在一處。

“快跑!”薛三郎一邊拚力抵擋,大喊道。

“啊!”

一聲慘呼,方才挑開車簾的朔方軍卒,被兩名衝上來的隴州兵砍翻在地上。另幾名隴州兵迅速地驅前,往敵人隊伍衝去,實則是給車駕爭取了逃生的機會。

只聽車夫揚鞭清叱,雙馬大車突然啟動,直直地往前奔去。

見此情形,達奚小俊一面與薛三郎纏鬥,一面聲嘶力竭地指令著手下:“追上去,射死拉車的馬!”

達奚小俊帶來燒乾陵的二十余人,雖年紀不算小,但基本都是河中籍貫,騎射本事不錯,近戰比拚,卻稍遜一籌,比不得薛三郎這些在邊關常與吐蕃人拚得你死我活的老卒。因此薛三郎他們以少打多,甫一交手,竟是將官道封得死死的,教達奚小俊放不得屬下闖過去。

馬車疾奔。

那老仆婦郭媼已回過神來,轉身牢牢扶住宋若昭。方才馬車猝然加速時,饒是宋若昭已有所準備,仍重重地撞在車廂上。接下來,馬車的速度實在太快了,她隻得閉上眼睛,一隻手捂著肚子,另一隻手繞過胸前,死死地抓著車輿的窗欞。

劇烈的顛簸,使得每一次車體的下落,都讓若昭痛苦無比。那是一種由心驚肉跳和後悔萬分摻雜在一起的痛苦。同時,對下一刻就會發生令人不能承受的災難的恐懼,也攫住了她的心。

她咬緊牙關,默默地、但狠狠地責備自己,為何如此驚慌失措,倘若不離開奉天,至少不會這麽快就遇到險情。

腹中的小魚,顯然是感到了外界非同尋常的變化,它的表現,從昨夜吐泡泡的悠閑,轉為明顯蹬打的緊張。

這叫若昭更心痛,她氣息急促,渾身顫抖,隻盼著正在經歷的一切快些過去。

如此飛馳了十余裡路,眼前豁然開闊,出現了渭水的河面。

一路奔來也同樣不作聲的李泌終於開口向車夫道:“徐四,可是要過河?”

這叫徐四的隴州車夫已是滿頭大汗,但仍恭敬地回稟李泌道:“李公放心,此地是鳳翔地界,小的地形最熟,沿河往西南行得一裡就有橋過河,先頭韋節度他們應也是走的那橋。”

趕車者,本是控制速度和大致的方向,馬匹乃何等機敏的夥伴,自會繞開坑阻。然而此際正是午後,陽春裡的日頭力道已猛,照得河灘上圓溜溜的鵝卵石泛起耀眼的白光,晃瞎了人眼,也擾亂了馬匹的視線。

一個塌陷的坑洞,受了陽光陷害的徐四不曾望見,而同樣受到蒙蔽的馬匹也不及避開,便帶來了災難性的後果。

雙馬中的一匹前蹄有失,陡然陷入坑中,它的同伴因慣性而前衝,造成了車輿的嚴重偏斜。徐四一聲“不好”尚未出口,轟隆隆地響,伴著馬的嘶鳴,車輿已傾覆在河灘上。

天旋地轉中,宋若昭覺得自己的雙手已無法保護住腹部,在令人絕望的撞擊和劇痛襲來時,她終於昏了過去。

……

達奚小俊抹了一把左邊面頰的傷口裡滲出的鮮血,惡狠狠地盯著伏屍一地的隴州兵。

以及當胸被搠了一刀後跌落馬下、眼見著也是出氣多進氣少的薛三郎。

達奚小俊抬頭,環顧左右,薛三郎的人雖全部折亡,自己卻也吃了大虧,只剩三名最為強壯精乾的牙卒還在馬上挺著。

“走,往渭水去追!”達奚小俊鼓振著手下的士氣道。

馬車上不過一老一少兩名男子,另兩個是婦人,達奚小俊認為他們絕對不會棄馬車而隱匿。

他一定要擒住李泌。

朔方軍從最初的吃力不討好到被重重算計,達奚小俊作為視李懷光為畢生效力之主的仆將,內心對於唐廷的仇恨,其實甚於對韓欽緒這樣善於偽裝、唯利是圖的同僚的怨懟。

倘使天子最初就是公道的聖主,李懷光何至於中了離間計!

眼下能承載這種憤怒的來自禦前的人,就是李泌。達奚小俊不相信李琟生前在李懷光跟前說過的話,他不相信那位白發老者很有可能是維護朔方軍的。何況,不去擒住那老者,自己的人不是白死了嗎。

他猛地一鞭,帶領部下往前飛奔。

十裡馬程,給達奚小俊這樣的輕騎,不過兩柱香的時間。他的獵物終於如他所願地,又出現在眼前。

更令人欣喜的是,這些獵物,較之方才初遇時,竟然,已經喪失了逃命的本事。

達奚小俊看到,偌大的車輿傾覆著,兩匹馬踢著蹄子想站起來,無奈被套著的轅木卡住,只能斷續地嘶鳴。

白發蒼蒼的李泌,躬著身子,似乎想喚醒伏在河灘上的車夫。

達奚小俊志在必得,驅馬上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李泌,抱以半是狠辣半是同情的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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