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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第99章 大亂又起
京西,禮泉。

普王李誼帶著高振,並兩百名神策軍精卒,等在曠野中。

春風沉醉,雲霞湧動,天邊殘陽如血。這風雲際會之美的感官刺激,與李誼心中的洋洋得意交合在一道,更令他周身燃燒起志在必得的熊熊火焰。

在探悉朔方軍的最新動靜後,他與屬下,從東渭橋出發疾奔,繞開鹹陽李懷光的大營,來到禮泉。

普王李誼望著漸漸暗沉下來的天際,回想四個月前,自己在奉天城外驟起異志,不告而別,實在是棋昏一招。不過好在接下來的時日,他越來越順風順水,每一步謀算都帶給自己預期的結果。

他長夜思量,將之歸功於自己隨機應變的聰慧和毫無踟躕的狠辣,以及,遙遙揣摩德宗聖意的能力。

就像賭徒贏了最開始的幾盤後,押注的膽子便會肥起來。

普王在李懷光遷延不進、遠望長安的百日靜待中,嗅到了帝國的更大的危險,而這危險,也是他認定能為神策軍李晟和邠寧留後韓遊環獲得巨大利益的機會。

夜幕終於如一團釅墨入水般,浸沁了大地。普王身邊的高振有些惴惴道:“殿下,韓遊環、韓欽緒父子,靠得住嗎?”

普王譏誚地一笑:“買賣做不做得成,從來不是看對方是不是君子,而是看這買賣在他們眼裡,夠不夠大。邠寧與河中那麽大的地盤,韓遊環難道還能不動心?”

他正說著,派往西北方向山谷的探騎疾馳來報:“殿下,邠寧之師正往此地來,騎卒步卒、弩車輜重,瞧著頗為齊整,而且結陣而行,人數瞧著,怕不是傾全鎮之力了。”

“好!”普王輕喝一聲采,轉向高振道:“今夜就有勞高孔目報信了。”

高振乾脆地應了一聲。

他的嗓音之亮、語氣之堅,令李誼再次確認,這原本不過是邊鎮一個小小孔目官、卻在短短數月就成為親王紅人的高振,定是沉浸在將行大事的興奮中。那躊躇滿志的勁頭,可不得如剛淬煉出來的刀劍一般,帶著十足成色的凌厲寒威之光。

但夜色掩護了高振的眼神。

他望向奉天城方向,有些慶幸皇甫珩早已去了北邊收領吐蕃兵。

他害怕面對姚令言那位視如己出的養子。

他又想起那日在渭水邊,正在為姚令言燒紙錢時,忽然出現的韋執誼,更令自己如見鬼魅般地恐懼。

……

奉天城內,劉主簿夫婦的宅子裡,宋若昭倚在東廂房的牆上,望著窗外的夜空。

時令確實又暖了三分,這土夯的牆,靠在上頭也已經沒有絲毫涼意。

與以往相比,這個夜晚忽然變得不那麽難熬了。

黃昏時分,太子妃遣內侍給若昭送來了皇甫珩的信。根據德宗的旨意,他帶著兩萬吐蕃人馬,雖然進了關內,卻仍駐扎在距離奉天城數百裡的涇河上遊。

家信非常短,除了告知自己的位置,皇甫珩隻說自己在蕭關大戰中並未受傷,讓妻子勿念。

即便如此,宋若昭仍覺得手中這薄薄一張紙箋,就像一盞芳香馥鬱的好茶,足夠品了又品。

她將這信讀到第五六遍時,忽然感到腹中出現一陣奇妙的動靜。

仿佛一尾小魚在吐泡泡,一個,緊接著又是一個。那是一種輕巧的頑皮,如羽毛拂過眼睫,又如花瓣落於掌間。

若昭倏地坐正了身體。這下,或許遊弋的空間受到限制,小魚仿佛不樂意了,開始更為明確地扭拱起來。

於是,年輕的毫無經驗的母親,憑著天性,終於明白了這陣動靜是什麽。

過了片刻,若昭垂下手掌,小心翼翼地拍拍自己的肚子。

小魚卻不再回應她了。一滴來自寧馨幸福感的眼淚,落在若昭的裙上。她在這一刻真正開始真切地體會到做母親的溫情與欣喜,但也立即想到了自己的母親。父親自然堪稱嚴慈並濟的至親,她從父親那裡習得的見識、堅韌與處世智慧,教她有別於尋常的懵懂脂粉。然而在她這般也還是豆蔻年華的女郎,仍然無法遏製地渴求來自母親的呵護與引領,以及本該滲透在待字閨中或歸寧時刻的那些密語指點。

直到如今,她在初此覺察到腹中胎兒的活動時,心底深處漫上的意緒,終於由對上一輩的切切思念,轉為對將要降生的親兒的濃濃期待。

她將丈夫皇甫珩的信箋,貼在自己的腹部。融融的暖意,不僅來自時令的善待,更來自這真切的對於丈夫與孩兒陪伴著自己的感懷。

若昭便這般從清醒到迷糊,再到沉沉睡去。

可歎,她的這仍然孤獨卻沉浸在美夢中的一夜,終也須迎來一個完全不同的黎明。

“皇甫夫人!皇甫夫人!”

天色將明之際,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喚醒了宋若昭。

她懵懂地睜開眼,在劉宅老婦帶著微微哭腔的呼喚外,又恍惚聽清了城中隱約傳來那曾經熟悉的人馬喧囂與兵戈碰撞之聲。

若昭的心,驟然緊縮。

太平了三個多月的小小奉天,這又是要遭遇兵禍了嗎?

若昭回應一聲,茫亂地扎好外裳,打開房門。只見劉主簿已站在院中,一臉驚惶,又顯露急躁,只因男女大防,才保持著與廂房的距離,由老妻來敲門。

劉主簿見這寄宿的官眷已穿戴齊整,忙上前道:“皇甫夫人,朔方軍在鹹陽舉兵叛唐了,兵鋒已向西而來。普王殿下正帶著神策軍將士,和邠寧趕來的韓將軍一道,堵在禮泉,準備攔截李懷光。”

他說得倒是言簡意賅,但若昭一臉疑雲:“陸學士不是前幾日剛出發去朔方軍宣慰嗎?怎地事態忽然如此不可收拾?”

劉主簿有些煩躁。饒是他老黃牛般的性子,因了奉天去歲被圍、上官裴縣令臨陣脫逃,他好不容易度過了勞碌奔波與命懸一線的四十天,剛過上能喘口氣的日子,噩夢又卷土重來,叫他如何還能有興致去思量若昭拋出的問題。

他心中,實則覺得這中丞的妻氏寄住自己的宅子內,若在平時可算對自己老夫妻二人是個福氣,常能得些太子妃或韋皋送來的吃食。然而又逢大亂將至,這官眷就成了燙手的山芋,偏偏還是個懷著身子的,倘若有個閃失,且不論那驍悍的皇甫中丞是不是來尋他的麻煩,只怕太子妃那裡也不好交待。

若昭何等明敏之人,她見劉主簿臉色變幻,自然省得緣由。

若在平素,她定會即刻地籌劃,如何自救,如何不給旁人添麻煩。但目下情境多麽特殊,她滿腦子想的只有,不可草率,肚中孩兒雖已成形,尚未坐穩,須求助能護得自己周全的力量。

她能想到的,當然只有太子妃,以及韋皋。

“劉主簿,趁現下城中尚未亂甚,可否勞主簿送本婦前往東宮,本婦畢竟是小殿下的姨母,太子與蕭妃又仁厚體恤,對本婦始終照拂有加。”

劉主簿正盼著她有如此決斷,即刻一疊聲地說好。

老夫婦二人,瞅了瞅若昭的肚子,都道這夫人豈能坐得毛驢,四顧一望,院中角落正好有一裝運柴禾的獨輪小車。

“皇甫夫人,我夫婦二人,一前一後,推著夫人走。”

宋若昭胸口一熱,福禮道:“情勢緊急,不多言謝,來日定與夫君同來謝恩。”

若昭當下回屋,利索地撿了些細軟,又將皇甫珩的信疊好揣入中衣,便坐上獨輪小車,由劉主簿夫婦二人護佑著,一面避讓街上坊間匆匆來去的軍士,一面往東宮方向走。

此時天光已大亮,道路倒也看得分明。可敬這劉主簿老夫婦,都是快六旬的年紀,大約平日裡也操勞慣了,又心意急迫,推起小車來竟無絲毫遲滯,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東宮門外。

然而,他們三人定睛打量,頓時又驚又駭。

眼前邸舍,大門洞開,隱隱看到裡頭一片狼藉,卻似空無一人。

正不知所措間,忽然打院落深處跑出一個半大小郎,懷中抱著一堆凌亂的錦帛,腰間還拴著幾件鎏金盤盞。

緊接著,又跑出來幾個年紀相仿的小郎,也是兩隻手皆不見空著,有一個甚至還拿錦絛穿著一架鸞鳥銅燈,懸在脖間。

劉主簿識得這幾個皆是奉天城中的尋常課戶子弟,立時斷然喝出一人的名字:“楊五郎,汝等作甚!”

那被喚作楊五郎的小子,見是劉主簿,知他平素是個和氣的衣冠戶,也不露怯,隻急促道:“主簿莫怪,太子夫婦和宮人們們早已出了城,殿中這些物什,想來也不要了,吾等路過,看著可惜,撿一些走。”

說著摘下那精美的鸞鳥銅燈,獻到劉主簿面前:“劉公,小人好容易從那幾個潑皮處奪來的貴重物件,給劉公玩賞。”

劉主簿哭笑不得,忽又想到更緊要的事,問道:“汝等可知聖上行宮那邊的情形?”

楊五郎憊賴地眨眨眼睛:“劉公方才可是打盹兒去了?這夜半忽然來了如此驚天動地的消息,太子一家都跑了,聖上還能呆在咱們奉天城?小的才從縣衙方向來,朝廷百官正在彼處哭喊著找聖上,可哪裡還有聖駕的影子。”

他說得毫無忌諱,言辭不敬,若在尋常,只怕要依律綁了收監。但此刻劉主簿哪裡還管得了刁民的悖逆言行。

他無奈地望著縮在小車上的宋若昭,眼中分明在說,皇甫夫人,下官真是盡力了,眼下該如何是好,請您給個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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