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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第245章 環冷漏長
暮色中,沿著大明宮的第三道宮牆,兩頂肩輿、一隊人馬,自西向東匆匆而來。

太子妃蕭氏抬起頭,看向夜空。

朔日已過,望日未至,彎月不太光芒四溢,星鬥便也得了閃耀的機會。

蕭妃想起少女時代,宮外的樂遊原上,自己也仰望過同樣的星空。

與當年那人。

“你看,這人間芳菲之月,天空亦是多姿多彩。參橫迎鬥轉,軒轅如明眸,銀河似歸去,雙角扼東守。這是師傅教的,春夜星象的口訣。”

“你們司天台的人,整日仰著脖子觀星,不覺乏味嗎?”

“不乏味,星星看久了,或能忘了人間崎嶇事,難道不好?”

“休胡說,我母親不許我與你來往,便是因為,你父親在朝堂上,總是不拘言辭,尖酸刻薄,叫聖主不喜。怎地你也三句不離譏諷時弊……”

男子的目光落下來。他捧起女子的臉,盯著她仿佛星子閃爍的雙眸:“若兩情相悅,旁的人說什麽,何必理會?”

“那不是旁人,是我母親。”

男子笑笑,將心愛之人擁入懷中:“好,依你。”

已是那般久遠的事,蕭妃的耳邊,卻仿佛仍清晰地響起男子醇和的聲音。

蕭妃低下頭。前頭要經過門下省、弘文館和待製院,才是東少陽院。

蕭妃任淚水滾滾,反正路途和夜色,是最好的掩護。

及至到了東少陽院門口,王叔文和太醫令立刻迎了上來。

借著門前燈火,蕭妃看出王叔文一臉疲憊,襆頭也歪了,面上似乎還有幾道血痕。

“太子鬧得如此厲害?”早已拭乾淚水的蕭妃,緊擰著眉頭問道,口氣則一如既往地和淡沉著。

王叔文欠身稟道:“殿下毋慮,向晚時分,太子服了蔣太醫的安神湯,已平寧許多。現下正在安睡。”

蕭妃點點頭,回頭向恭敬立於一邊聽命的牛奉儀道:“你隨我進去罷。”

“殿下!”

王叔文卻作出一個有分寸的、但仍看得出阻擋之意的手勢,輕聲道:“太子臆語時,對殿下您多有貶斥之語,下官雖不知緣由,只怕稍後太子見到殿下,舉止更為難以言狀,這東少陽院畢竟靠著浴堂殿,若聖主和貴妃、賢妃聽到了……”

蕭妃微怔,旋即盯著王叔文。

不知因為處在火把的映照下,還是由於那咽下去的另一半意思,這位東宮侍讀的目光,表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躲閃。

可是,在這躲閃之下,蕭妃分明感到,王叔文在與自己進行平等的對抗。

她因多年宮闈生活所積累的能力,自然不會立即流露難以置信的表情,更不會對王叔文予以失態的詰問。

但她心底的涼意,又更重了一層。

蕭妃的聲音,甚至比王叔文還低些,她緩緩道:“王侍讀,我從未對不起太子。”

王叔文的目光立即移開去。

這一刻,他多麽希望,站在這裡與蕭妃對峙的,是韋執誼。

韋執誼不像他這樣,是數年的東宮內臣,韋執意沒有親眼見過、感受過、體悟過一位東宮正妃恪守本份又禮賢下士的風儀作派。

而王叔文有過,有過這些細水長流所蓄積的情感。他甚至記得,在相對私密的主仆相對的場景中,太子要賞賜王叔文一些婦人所用的綾羅釵飾時,蕭妃還笑著吩咐宮婢,那錦緞夾纈裡,須挑些老婦能用的花色,畢竟平康坊的曹仙兒,若非假母收養善待,亦無緣與王叔文相遇。

然而今日之議,雖也有韋執誼在旁全力附和,當太子第一反應是拒絕時,到底還是他王叔文堅定地勸太子丟卒保車。

王叔文何嘗不是一邊侃侃而談,一邊深深地鄙夷自己。丟卒保車,同樣是兩位待他不薄的主人,蕭妃終究還是成為他口中力薦太子要丟棄的卒。

夜色中,蕭妃教人難以察覺地喟歎了一聲,抬頭向太醫令道:“蔣醫令,太子若明日見好,是否可回西少陽院歇息?”

給天家當郎中,何止要醫術高明,那心眼子,也須不知有多少個窟窿。當初,小郡主韋莘反倒由一個宮外民間道醫治好了喉疾,太醫署幾乎成了太常寺內外各皇城衙門的笑話。

蔣太醫因而對那個姓鄭的郎中,心懷嫉恨,對引導此事的太子妃蕭氏,也記下了一筆不虞之帳。今次竟有巫蠱事發,處於頂層消息邊緣的蔣太醫,聽了手下醫丞的報告,正幸災樂禍,突然又聞得太子李誦在東少陽院中了邪,慌慌然由內侍引到東少陽院一看,登時便意識到,自己接下來說話行事皆要長個大腦子。

蔣醫令作了斟酌沉吟之色道:“殿下,下官鬥膽進言,太子此番遇疾,忒也古怪,這幾日還是在東少陽院將養金體為好。畢竟,此處毗鄰聖主的浴堂殿,有聖主的龍威庇護,什麽邪風病氣,都難逞淫威。”

蕭妃心底冷笑。你們這些官服男子呐,為了依計行事或者明哲保身,當真渾不在乎出口之言是如何地破綻百出。

既然東少陽院是個得了聖恩蔭庇、百魔難侵之地,為何太子早上離開西少陽院時還安然無恙,這到了東邊,就突然癲狂起來呢?

但蕭妃,也漸漸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步入孤立無援的處境。

她惶恐又傷心,想掙扎又驀然覺得頹然虛無,委實已不想再與眼前這些人糾纏。

她是李唐家的外孫女,又是李唐家的兒媳,可這又能證明什麽呢?

她不過是比宮門外頭那些連飯都不是天天能吃飽的大唐百姓,多了一個目睹王公貴戚在大難臨頭互撕互咬的機會罷了。

以往的歲月中,她隨便穿上身的一件石榴裙,或許就抵得上小戶人家一年的口糧之資。

但反過來,這個陽春之夜,長安城那些平民百姓家的女子,或許在燈下作針線,或許在為小兒女蓋衾褥,或許在心上人懷中,透過窗欞望月觀星。

而她,當今堂堂的太子正妃,一國儲君的正妻,焦頭爛額地在漩渦中心鳧遊、勉力尋求轉機後,卻很快就要迎來本在一個陣營裡的丈夫,和他屬官們的拋棄。

蕭妃又轉過頭,問王叔文:“韋學士也在裡頭?”

王叔文低著腦袋,道聲“是”。

“好,你們兩人守著太子,彼此有個商量,我也放心些。太子要的人,牛奉儀,我也帶來了。”

她雖仍和氣,但最後一句,音量不小,杵在正妃身後一直默然不語的奉儀牛氏,忙上前聽命。

“你這幾日,好生照顧太子,東少陽院本是太子讀書理事之所,一應物品若有欠缺,打發奴婢們來西邊討要便是。”

牛奉儀自當初在含涼殿置宋家姐妹於困境後,竟發現太子妃與自己的母親延光,不是一路人,便始終惴惴惶惶。即使太子對她有些專寵之象,她也未敢放松警惕。

今日這番局勢,牛奉儀心裡竟是前所未有的澎湃,仿佛一個年輕的少有實戰經驗的馬球手,進入國手較量的戰局中,對於速度和打法,從發懵到驚疑,再到興奮。

她那位居太常寺卿的父親,在她進宮前,給她灌輸了太多比神奇秘譜還難的宮闈生存規則,結果呢,她發現,牆那邊的外臣,如她阿父這樣不上不下的官僚,再自負將京官做得如魚得水,恐怕也想不到這牆裡頭的波詭雲譎景象。

牛奉儀悄悄地觀察著王叔文,觀察著蔣太醫,不過,她唯獨不敢觀察蕭妃的面色。

此時才二八年華的牛奉儀, 並不知道,自己在潛邸的未來,會如何走向,更不敢想,自己生命的高光時刻,是否會在成為後妃的那一刻。她只是憑借明敏的心思,暗暗下了決心,進到前頭那東少陽院的屋子裡後,不論王侍讀吩咐自己做什麽,都悉數照辦。

同樣地,在這貞元二年的春季夜晚,王叔文也並不知道,太常寺牛少卿這個身如弱柳扶風的小女兒,其實具有與她此前表現出的小心機不太相稱的大志向。

當一個儲君的年輕妾氏,逐漸在宮中熬過各種血腥事件,意志變得分外剛硬起來後,多年後,她很有可能在命運突然送給她的機遇前,毫無猶豫地投身於變革的洪流中。

並且,以高於奉儀這個封號的名字,留於青史。

而蕭妃,回到西少陽院的寢殿中,反倒破天荒地睡了自己長時間來最香甜的一個覺。

她在夢中再次看到了樂遊原上的漫天星鬥,她也看到那個風度翩翩又倨傲清孤的帝國年輕官員,轉過身來想牽她的手。

“跟我走吧……”

“走吧……”

美夢有多麽令人迷醉,清醒後的意志,就有多麽潰碎。

翌日,蕭妃茫然地坐在西少陽院正殿中時,也得到了普王向聖主舉告孺人宋氏為蠱作亂的消息。

“宋氏被羈押於大理寺,而不是宗正寺?”

蕭妃又確認了一遍。

她打起精神做的最後一件事,是遣人出宮,去長興坊的皇甫宅,將她目前所知曉的信息,統統告訴宋孺人的姐姐宋若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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