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絲,貴如油!
朦朧煙雨中,一隊禁衛盡公職守的護衛著一輛七香車,緩緩駛入太極宮。
七香車中!
柴令武和長樂公主相對而坐,最裡邊是五口大箱子,箱子裡是李淵帶著柴令武和長樂公主從大安宮內庫挑選的一些一些稀罕玩意兒,是李淵給長樂公主的嫁妝。
柴令武身邊放著一大一小兩個精致的紫檀木盒,大的是長樂公主幫他挑選的一雙碧玉麒麟鎮紙!麒麟是用最名貴的和田玉雕成,通身碧綠圓潤,沒有一絲瑕疵,是玉中極品。
小盒裝的是一串南海明珠項鏈,顆顆如紫葡萄大小,晶瑩飽滿,一共有兩串這樣的項鏈,一串給鄭麗琬,另一串準備給汝南公主。
她自己最中意的是一枝鳳頭釵。
柴令武瞧著長樂公主開心的笑容,不由一陣揪心,心道:“長樂與李承乾兄妹感情極深,為了這份笑容長長久久,一定不能讓歷史的悲劇重演了。”
心念至此,不由摸了摸懷中的一封厚厚的書信,是李淵讓他交給李世民的,這封信的信封都色澤泛黑了,好像已經有了多年歷史!
他雖不知內容是什麽,但想必是跟玄武門之變有關!他看得出李淵對於他和長樂公主的到訪非常高興,或許是長樂公主入門時的真情流露,令李淵放下了什麽,這才決定把書信遞交出去。
到了延嘉殿,柴令武提著禮盒下車,與長樂公主分道揚鑣,直奔甘露殿,到了才知道李世民並未在此,而是去了長孫皇后居所立政殿。
柴令武又轉個彎,來到立政殿。
李世民與長孫皇后正在偏殿逗弄晉陽公主小兕子,得知柴令武來了,便直接讓他進去。
柴令武正要行禮,李世民連忙示意他不要出聲。柴令武放下禮盒,小心翼翼的湊了上去!
一股子小孩子特有的奶香味撲面而來。
小兕子睡得正香甜,像隻小貓一樣,長得很瘦弱。
眉眼很像她母親長孫皇后,非常清秀,但鼻子和嘴唇卻像李世民,鼻子高挺,嘴唇輪廓分明,小小的嘴巴紅紅潤潤,挺翹的鼻子,眼睛微微閉著,顯得睫毛更加的長了,就像眼簾上蓋著兩把小扇子。呼吸平穩,顯然睡得很熟。
“真漂亮……”
“真可愛……”
“真乖……”
柴令武看了許久,口中喃喃自語。
李世民、長孫皇后相顧一笑,李世民低聲道:“要不要抱抱?”
柴令武不好意思的笑道:“我不會!”
“不會就學!以後你也要當父親。”李世民二話不說,將小兕子遞給了柴令武。
柴令武小心翼翼的接在懷裡,刹那之間,汗水從額頭冒了出來,他知道小兕子太過瘦弱,出生三天后還險些夭折了呢!
李世民上前拉著柴令武的手向上移了移,言傳身教道:“托住小兕子的頭,她的脖子柔嫩,還直不起來。”
長孫皇后見到柴令武心驚肉跳、汗珠滾滾的模樣,心有不忍道:“遠兒,孩子給我吧。”
“好好好!”柴令武如蒙大赦,將小兕子還給長孫皇后!感覺比練了一個時辰的武藝還要累。
李世民白眼道:“瞧你這出息!連孩子都不會,還自詡天才呢!丟人。”
“不一樣的!”柴令武擦了一把汗水,將李淵的書信掏了出來,道:“舅舅,這是外祖父給你的。”
李世民、長孫皇后都是一怔。
柴令武見李世民神色有些不對頭,
連忙告辭! 李世民揮揮手,示意他可以離開,自己則帶著書信到正殿觀看,深吸一口氣,拆開這個陳舊的信封!
李淵的書信與其說是信,不如說是內心讀白。
開篇第一句是:“我是李唐的南陽公主。”
南陽公主乃是楊廣的女兒,是宇文士及的前妻。宇文化及於江都謀反,殺了楊廣一家人後被竇建德所殺,同時將南陽公主與宇文士及的兒子宇文禪師一同殺死,南陽公主出家為尼。
後來竇建德兵敗,宇文士及在洛陽遇到準備前往長安的南陽公主,便請求複合。南陽公主拒絕道:‘我與你家乃是仇敵,今日之所以不殺你,是因為你對謀逆之事並不知情。’宇文士及再三請求,公主怒道‘你若一定要尋死,我可以見你。’宇文士及隻得放棄。
此時的南陽公主不恨也不愛了,兒子宇文禪師的死,已經帶走了她所有的情感。此時的她仍舊年輕貌美卻垂垂如同遲暮是老者,歷經滄桑,看透紅塵。用一生的時間遁入空門,去懺悔,去悼念去為逝去的親人愛子祈禱。
李世民身子微微一顫,一雙虎目登時盈滿了淚光,李淵以南陽公主喻己,表示他已經看開了,如同南陽公主那般,不恨也不愛,隻恨命運弄人、世態弄人。
李世民雙目微紅,忽然感到身上沉甸甸壓抑煙消雲散,仿佛得到了新生一般,然後繼續觀信
“知子莫若父…哈,這話在我說來實在是天大的笑話…我一直以慈父自詡,直到慘劇發生才發現,我是個糊塗透頂的父親!我反省多年才終於意識到造成這場慘變的罪魁禍首不是建成、不是你、不是元吉,更不是你們的屬下,我才是。”
“我們父子於太原起兵,不到數年時間就一統河山。常人都認為我是隋末大亂得利者。可是誰能知道我所失去的?太原舉事導致老家受牽連,除建成、元吉,所有兒孫子女家仆妾俾都遭殺害。”
“我自幼喪父喪兄,年不過九歲就繼任國公之位,從未體會過親情。此後侍奉文帝、楊廣,導致常年在外,以致子孫有父祖如同沒有,我沒有陪著你們成長,還連累一大家子慘死。一想到這就心如刀割,所以倍加珍惜活著的孩子。我登大寶多年,因為對親人的愧疚,我始終對你們百般縱容,恨不得把星星月亮摘下來給你們。縱觀古今,絕對找不到一個皇帝如我這般因愛子心切,看淡了君臣禮法。”
李世民心下卻是萬分讚同李淵的這番話。李淵對他們幾個兒子的寵愛放縱,誠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有哪個皇帝縱容自己兒子擁兵開府、分權割地,甚至影響到聖旨的權威也不聞不問。
平靜一下心緒,李世民接著往下看。
“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可我對你們的放縱,導致太子、秦五、齊王令至,官員竟如聖旨一般承辦,若有衝突唯有以先後為準,無大小之別。你們兄弟三人雖無皇帝之名,卻行使著皇帝權勢。任何一個人到了你這種集軍政大權於一體權勢地步,也會想著更進一步。是我自以為是,單方面以為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從而導致建成感到危機重重對你百般敵視,從而導致你野心滋長,天下之主只能有一個,就算你們兄弟容忍得了彼此,你們的屬下為了自身的利益也會推你們走向骨肉相殘。”
“如果我不給你這等權力,你就不會懷有他心;如果我不給你這等逆天權力,你們兄弟依舊可以兄友弟恭。是故,鑄造人倫慘劇的劊子手、罪魁禍首是我這個不稱職的父親。我誰也不恨,隻恨我自己…”李淵坦誠的語氣,充滿著萬念俱灰、追悔莫及的意思,還有著濃重的死氣。
“兒臣……”李世民喉嚨發啞,虎目中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往下滴落。
書信繼續
“立長不立幼雖說是古訓,但又有哪幾個皇帝嚴苛遵守了?你的功勞我又如何不知?也有人跟我說秦王功高蓋世,理應立為太子。針對這方面,我是經過多番慎重思考才選擇你大郎。絕不是古訓、更不是偏心,而是我覺得大郎更適合大唐……”
“兒臣不服!”李世民流淚自語。
“大郎處事面面俱到、有理有據。你雖智勇兼備,卻爭強好勝、好大喜功,滿懷雄心壯志。而當時大亂方平,天下百廢待興,大唐需要治世仁君,而不是無度戰爭。大郎有文景之能,而你卻有漢武野望,我怕你成為第二個楊廣。”
“以文帝留給楊廣雄厚根基而言,哪怕是一庸主都能維持隋朝國運。可楊廣不是庸主,庸主頂多就是無所作為,而暴君為了他的雄心壯志,不切實際的壓榨民力。以至於根基雄厚的隋朝讓他短短的數十年敗的一乾二淨,龐大的帝國二世而亡。雄厚的隋朝尚且如此,我大唐是一個爛攤子,根本經不起你的折騰……”
“原來如此…”李世民恍然大悟,他終於明白為什麽李淵如此看中他大哥李建成,而不是功勞更加卓越的他的原因了。
李世民一直以為是李淵偏心,然而事實上,李淵卻是怕他成為第二個楊廣……李淵了解他知道他的魄力,壯志雄心比之楊廣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大唐的根基不如隋朝十分之一,人心又未合附,所以李淵擔心他智勇雙全的才華不僅不能富強大唐, 反而會將大唐推向滅亡,步入楊廣的後塵。
解釋到這裡,李淵筆鋒一轉,繼續寫道:“玄武門慘劇讓我痛徹心扉、感悟至深,一視同仁實則是人人傷害;如你不想慘劇重演,就不應給予太子之外諸子以希望。要麽趁早行廢立之事,要麽遠封諸子…如此方能保全諸子,此外再無他途…否則,乾兒就是被迫迎擊的大郎,而你寵愛的兒子就是當初的你…皇家從沒有兩全之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最終,慘劇還會延續…”
嘩!
一扎信箋滿地紛飛。
李世民滿頭大汗!一屁股坐在地上,默默品味著李淵最後這一段話。
良久,目光掃過信封,卻見其後另貼小信封一個,打開一看,卻是附加上去的新信,上寫:“我問遠兒何以早早自立,他說:‘既然遲早要分,宜早不宜晚。早走可全兄弟情分,晚走容易造成兄弟反目。一旦有了裂痕再難複原。’治家如治國。家如此國亦然”
李世民若有所悟!
到了此時此刻,以李世民的智慧又如何看不出李淵的目的:他的父親始終在意這個家,始終擔心玄武門慘劇重演,所以給他上最後一課,讓自己意識到博愛其實就是最大的傷害,否則,今日的李淵,便是他李世民的明日。
思維再回到奮發圖強的兒子們,忽然發現自己正在走父親的老路,給太子李承乾製造了好幾個秦王。
一想到歷歷在目的、鮮血淋淋的人倫慘劇會在兒子之間重演,天不怕地不怕的李世民頓時汗毛直豎、冷汗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