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山,夕陽即將從遠方的山巒落下,迸出最後一絲血色余暉,染紅了西天空,四周曠野蒼茫,一層灰色的寒意彌漫著整個大地。
夕陽下,積雪光彩耀眼,璀璨奪目。
柴令武與鄭麗琬到了公主府後花園,又從側門出了府。順著院牆向後院外繞去,走了一裡余,一條清冽的小河赫然出現在他們眼前,河邊種滿了大片竹林,原來是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河。
“郎君,是河對岸的小山麽?”鄭麗琬指著對面小山道。
柴令武道:“是的,這是一座不知名的小山,現在叫平陽山!”
兩人身快腳步,度過石橋,沿著石階登上平陽山。
到了半山,兩人不約而同的停下腳步,怔怔的看著前方…如此嚴寒的天氣裡,足有百余人的女冠,穿著夏衣拚命似的在跑上鏟雪,一個個身上熱氣騰騰,汗水淋漓。
遠遠看去,升騰的熱氣好像是霧氣一般,如此寒冷的天氣,竟能弄得這般模樣,這一遭鏟雪必然已經有好半天的時間了。
前面的人鏟了雪,堆成一堆,後面便有人拿著特製的大掃帚將地面進一步加以清掃,直到露出原來的山石土地顏色…所有人都不說話,盡都是一味悶著頭乾活,似乎,這鏟雪的工作是多麽的神聖……在他們身後,可以明顯地看出來,一條大路乾乾淨淨,竟是連一點積雪也沒有,幾乎連地面都被刮去了一層……大路筆直著通向山上…如此冰天雪地裡,就算當真有人到來那也是寥寥無幾,但這些女冠,卻要費這麽大的勁,通出這樣一條寬闊整潔的大路出來。
柴令武突然感覺自己的鼻頭有些發酸,他已經敏銳地洞悉了此間的異狀。
這些女冠年齡盡都在三十多歲的樣子,就算有年齡稍大的,也絕不會超過四十歲;可說整齊劃一。她們身上穿著破舊樸素的道袍,卻給人英姿颯爽、殺氣騰騰的感覺。
那邊的女冠也已發現了柴令武、鄭麗琬!一聲號令,其中九個人便放下手中的活兒;一人在前,其余八人,分作兩列跟在她的身後成雁翅型,挺直著身子,步履整齊,一絲不苟的走來,竟然是標準的軍營接待禮節!
就隻走出了這麽九個人,其他人仍是視如不見的繼續乾活;甚至連眼皮子也不曾撩一下。
這九人來到近前,為首的人是一個將近四十歲的女冠,臉上有一道醒目的刀疤,直著身子一抱拳問道:“敢問公子、小姐,兩位來到這裡,可是要上山祭拜公主殿下嗎?”
柴令武、鄭麗琬面面相覷,這些女冠不認識鄭麗琬說得過去,可是居然近在咫尺的柴令武也不認識?
“正是。”柴令武和顏悅色的道:“煩請姑姑帶路。”
柴令武也是第一次來到這裡,但通過她們的一舉一動,已然知曉這些人就是母親麾下舊部;為了守衛平陽公主這塊墓地,駐守在這裡已有九個春秋…就單隻是這份堅持,柴令武自覺對方當得起自己叫一聲姑姑!
這樣的巾幗英雄若還當不得。那麽,隻怕就再沒有人當得了!
雖然自己前世帶有記憶,且對已逝多年的平陽公主沒有親情,但面對這天地間最真摯的情誼,柴令武當真是發自心底的崇敬。
柴令武這一聲“姑姑”卻引起了對面女冠的疑惑。這些百戰巾幗英雄,是亂世之中生活不下去的貧寒人家女兒,她們或許目不識丁,但自小飽歷滄桑,自有自家智慧。
那為首的女冠狐疑地回過頭跟身後的夥伴互相交換了幾個眼色,
回過頭來,神情明顯的舒緩了許多,但仍然一絲不苟道:“公子言重了,石玫不過是一個粗人,姑姑這個稱呼愧不敢當,敢問公子,乃是哪位將軍的後人?” “石姑姑,我就是柴令武。”
在這個時刻,說出自己的名字,柴令武覺得心中莫名一酸,仿佛在這一刻,他的整個靈魂都完全融進了這副原來的身體裡…平陽公主的兒子――柴令武!
“你就是柴令武,二公子?”石玫臉色大變,看著柴令武的眼神變得異常複雜。
既有愛屋及烏的尊敬,也有恨鐵不成鋼的氣憤,還有些由衷的欣喜,甚至還有莫名鼓舞……
突然,石玫流著淚,撲通跪了下來,嘶聲顫抖地道:“石玫拜見二公子…天可憐見,二公子終於長大成人…也懂事了…殿下若是地下有知,定能含笑九泉……”仿佛柴令武這次來拜祭親生母親,乃是一件多麽難得的事情……
“石姑姑萬萬不可如此,令武如何承擔得起!”柴令武嚇了一跳,急忙扶起他來,心中百感交集。眼圈竟都有些發紅了……
作為人子的柴令武這麽來拜祭一次,竟能讓這些母親的老部下如此激動和高興……尤其是最後四個字‘也懂事了……’更是讓柴令武心中發酸……
多麽純樸的感情,兒子拜祭母親,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如今自己來了,竟能讓石玫這個外人激動成這樣,甚至連聲誇獎懂事了……她們對自己的要求是如此的低…也可見之前的柴令武混帳到了什麽地步……
淚流滿面的站起來,石玫回身道:“都過來!大喜事,柴二公子來看殿下了,是殿下的二公子啊,大家快些過來迎接二公子。”
人群瞬間沸騰了起來,大家拋下鏟子、掃帚跑了過來,人人臉上都是一臉的激動。
一個年齡稍大一些的枯瘦女冠一邊跑就流下眼淚來,哭叫道:“二公子總算是來了…想必殿下這些年在地下,也是日夜盼望……今日天可見憐,終於有親生骨肉前來拜祭…殿下泉下有知,當能了卻一個心願…”
冷靜沉穩如柴令武者,今日也不知怎地,眼圈一下子就紅了起來……這種發自肺腑的高興,讓柴令武感到由衷的心酸慚愧。鄭麗琬更是早已感動得淚流滿面。
這一大群女冠將柴令武和鄭麗琬圍得密不透風,人人的臉上,盡都是最真摯、發自肺腑的歡喜。
經過最初激動過後,頓時七張八嘴:“二公子不愧是殿下的兒子、親生骨肉,這雙眼睛跟殿下一樣漆黑深邃,就像兩個不可見底的深潭,一樣的沉穩睿智……”
“不對,我覺得整張臉盤都像,殿下也是這麽精致秀美,卻給人一種清冷而肅殺的感覺。”
“你們什麽眼神…你們看二公子這兩道斜飛入鬢的眉毛,標準的劍眉!當初殿下大戰屈突通之時,下總攻的命令的時候,殿下眉毛就是這麽一揚;我當時就覺得必勝無疑!怎麽樣,我就說贏定了,重挫敵人,二公子的眉毛最像殿下了……”
“……”
說著說著,聲音驀然漸次小了下來,一個個隻是出神地看著柴令武的臉,嘴裡喃喃的念叨著:“真像……真像殿下……”慢慢的一個個突然都是淚眼朦朧……
突然一個女冠嗚嗚的痛哭起來,哭的肝腸寸斷。斷斷續續的道:“我仿佛又看到殿下了…這張臉…我每天都會在夢裡看到,今日,終於又見到了真人,二少爺,你怎地不早來呢,殿下啊,我們等你等得好苦啊……”
她這一哭,所有的女冠都努力控制著不讓眼淚流下來,最終卻不能做到,緊閉的嘴唇慢慢的辛酸的張開, 眼淚就這麽刷刷的掉落下來……
這魂牽夢縈了九年的臉龐……
可惜,終究不是殿下再臨!
他是殿下的兒子,殿下終歸是見不到了……
淚雨紛飛!
柴令武今生首見淚痕,勸解眾人良久,眾人這才終於停住了哭聲,一個個卻是不好意思的抹著臉,感到有些丟臉似地……
仿佛是在刻意地轉移話題,石玫勉強一笑道:“二公子,這位小姐是……?”
她這一說話,眾人才注意到一位國色天香、姿態萬千的美人兒,是跟二公子一起來的,不由得都是興奮起來。
柴令武牽著鄭麗琬柔嫩的小手,介紹道:“各位姑姑,她是我媳婦鄭麗琬!”
“真的?”石玫笑道:“殿下若是知道了,那得多高興啊…”眾人盡都興奮得滿臉通紅,如看珍寶一般的看著鄭麗琬,一個笑得合不攏嘴……
一群女冠的注視下,外人面前一向落落大方、高貴典雅的鄭麗琬羞澀不已,低垂著粉頸,隻覺得心頭如同小鹿般亂撞……
“快快快,一個個都閃開,我趕緊帶二公子和少夫人上去參見殿下;想必殿下也等得急了,九年了,整整九年未見親兒,今日親兒攜兒媳聯袂而來,是大喜事。”
石玫興奮得滿臉通紅,舉著手臂大吼。平陽公主雖身死九年,但這些近衛軍提起平陽公主的時候,卻用‘參見’,而不是用‘拜祭’……
因為她們心裡…殿下她是永遠也不會死的!她,依然活著!
帥帳依舊存在,帥旗依舊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