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盡管天浩說過不用擔心天峰的情況,天狂還是沒有休息。他坐在昏睡的長兄旁邊,不斷給火塘裡添柴。
天浩昨天就注意到,這種木柴的紋理非常致密,比文明時代自己熟悉的樹木要堅硬得多。同樣都是碳素物質,卻更耐燒。
“老三,你做的很好。”天狂是個性情直爽的人,如同鋼鐵巨人般的他此刻眼睛裡絲毫看不到以往對懶惰弟弟的輕蔑,隻有無限的欣賞與狂熱,以及肯定。
天霜揉著眼睛從獸皮堆裡爬出,視線與天浩接觸的時候,她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眼睛裡摻雜著毫不掩飾的崇拜。
留下天霜照顧天峰,兩兄弟推開房門,走出自己的木屋。
天浩仍然記得昨天晚上頭領和老祭司對自己說過的話。
“有你這個醫者,往後寨子裡就再也不用請大巫師了。”
這是對他的肯定。隻是天浩很清楚,自己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醫者,明白理論和實際操作之間,仍然存在著差距。
老祭司懂得一些粗淺的醫術,但他對“外科手術”絕對是束手無策。人口數量密集的大型部落裡才有大巫師,據說他們有著與神靈溝通的特殊能力,可以把死者喚醒,請求神靈放過重傷之人的靈魂,讓他們痊愈。
擺在小屋門口的木碗裡,放著一塊肉。顏色很紅,應該是今天早晨剛剛分配下來的新鮮貨。從外形、骨頭和肉的紋理判斷,應該是來自野麅前腿上的某一部位。肉很厚,骨頭極少,帶著一層淡黃色的油脂。通常隻有寨子裡最強壯的男勞力,才有資格享用。
在缺糧必須以特殊物品充當食物的季節,獸肉很珍貴。
這是對自己的獎勵,也意味著磐石寨的人把自己當做壯年勞力看待。
天浩並不認為自己是什麽醫者。天峰的手臂雖已經複位,卻誰也不敢保證就一定能恢復如初。幸運的是,現在天氣寒冷,傷口發炎的幾率遠遠要比夏天低得多。
想到這裡,他與天狂一起朝著遠處的大型木屋快步走去。
……
議事堂是磐石寨裡最高大的建築。厚重的原木排成牆壁和屋頂,大塊未經打磨的石料堆成地基,沒有細膩的雕琢刻畫,卻充滿令人震撼且畏懼的粗獷。
這座大屋極其寬敞,足以容納五百多人。也許,最初建造它的時候,磐石寨的人口數量的確需要如此規模的建築。不過,從天浩記事的時候起,寨子裡的人就越來越少。現在,包括病弱的孩子和老人全部加起來,還無法坐滿議事堂的半數木凳。
路過,高台旁邊的土灶上架著大鍋,裡面是煮沸的雪水。幾個瘦弱的村人正將一些肉塊洗淨。一顆頭顱放在旁邊的木柴火堆上,已經凍成了冰塊。
死者應該是旭平。
他的傷勢很重,昨天狩獵隊回來的時候,旭平就已經進入彌留狀態。
一路過來,每一個人都在微笑和對天浩打招呼――――昨天在木屋裡發生的事情傳得很快。隻要是因為阿研,女性在八卦方面的特殊驅動因子與文明時代區別不大。人們都知道寨子裡多了一名醫者。雖然天峰的傷勢還未痊愈,但很多人已經去看過:那條原本脫臼朝後彎曲的胳膊,已經複原到正常的角度,原本裂開的胸口也在針線縫合下恢復了完整。如果換在在以前,根本就是不可想象的奇跡。
幾個年輕女孩一直注視著天浩,笑容很是燦爛。不僅是磐石寨,荒民蠻族對於男女之間的事情通常看得很開,
女人青睞的對象,都是強壯或者擁有權力的男人。何況十六歲的天浩早已成年。 懂得醫術非常了不起。說不定年輕的天浩在未來某個時候被大部族首領看中,賜予姓氏,就像老祭司巫行那樣。
在這個時代,有姓氏的人,都是貴族。
顧不上搭理這些女孩,天浩與天狂徑直朝著議事堂方向加快速度。遠遠的,天浩看見:老祭司巫行和狩獵隊長永鋼站在堂前正商議著什麽。在他們旁邊,還站著十幾個雙手被繩索捆綁,神情麻木,被幾個手持長矛男人圍攏在一起的村婦。
天浩的眉毛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
這些女人顯然是從寨子各家挑選出來,年輕、漂亮、健壯的那一類。部落之間的人口買賣司空見慣,前些年磐石寨食物充足的時候,也曾用山上獵得的巨角鹿、黃獐和獠齒豬,向其它寨子買過女人。
如果換在以前,天浩根本不會過問這種事情。
然而,他在隊伍裡看到了阿玫。
阿玫是六年前從其它寨子搶回來的戰利品。三十多歲的她很能吃苦,有著這個年紀婦人特有的耐心和健壯。也許是因為原來丈夫被殺死的緣故,她心甘情願成為頭領的妻子。磐石寨裡的孩子都喜歡阿玫,她經常從山上帶回酸甜的果子,很和善,無論對任何人,臉上都帶著微笑。
有好幾次,天浩隔著門縫,都看見阿玫往自己擺在家門前的木碗裡,偷偷放上幾塊帶肉的骨頭。很多人都說這女人心善,做事情也很公平。按照正常輩分,她應該算是天浩的“姨娘”,可天浩總是調不好與阿玫之間的身份關系。他覺得這個女人有時候像自己的姐姐,有時候是嬸娘,還有些時候甚至是姑母……怎麽說呢?在父母死後那些寒冷孤寂的夜晚,天浩心裡總會出現這個婦人帶有暖意的身影。
沒有遲疑,天浩大步走到老祭司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
“你來了。呵呵!阿研剛剛來過,她說你大哥的胳膊已經可以稍微活動。你……做的很好。”
老祭司微笑著,這種熱情的態度甚至感染了站在旁邊的永鋼。魁梧強壯的狩獵隊長異常高大,渾身上下都充滿令人畏懼的爆炸性肌肉,他那張仿佛永遠被冰雪封凍的堅硬臉龐,竟也微微出現了一絲笑意。
返回磐石寨的路上,他不止一次查看過天峰的傷勢。以永鋼的經驗,天峰的胳膊其實已經廢了。然而僅僅隻過了一夜,眼睛看到的現實,徹底顛覆了他以往的慣性思維。
就算長老和頭領不說,永鋼也會提議把天浩當做磐石寨最重要的男人,公平分配食物。
有醫者,就意味著受傷之後可以活下來。
雖然醫者的地位不如大巫,但在很多時候,醫者的確要比大巫實用。與神靈溝通帶有強烈神秘色彩,相比之下,醫者更容易與普通人交流,也更容易被接受。
天浩沒有浪費時間,他醞釀了一下情緒,抬手指了一下那些捆住的女人,直截了當地對巫行說:“長老,能不能不要賣掉她們?”
老祭司和永鋼相互對視一眼,看到彼此臉上都顯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漸漸變換為無奈。
“寨子裡的食物已經不多了。下一場雪,很可能就會封住山路。我們沒辦法養活那麽多人,沒有吃的,用不了多久就必須抽簽。與其讓這些女人當做食物,不如把她們送去南邊的寨子。那裡比我們要富裕一些,她們不會死,如果明年光景好的話……還能再贖回來。”
上了年紀,巫行說話速度很慢,解釋也很耐心。經過了昨天那件事,他顯然已經把天浩當做寨子裡具有身份的壯年男子。
“我們已經有差不多一年的時間沒有去過南面。誰也不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麽事。也許他們遭受的雪災比我們還要嚴重?他們今年的莊稼也可能歉收,也可能正在與某個寨子打仗。路上的積雪很深,沒有食物,女人走不了那麽遠。您也知道:在這種季節交易,基本上不會有什麽收獲。”
天浩的聲音很平淡,他沒有故意加重語氣,隻是闡述所有人都清楚的事實。每多說一句話,巫行和永鋼的臉色就要灰暗幾分。
平俊從旁邊走過來,對著巫行和永鋼行了一禮。他面色陰鬱,對著天浩語氣不善地發出譏諷:“照你這麽說,就該把女人留下,然後眼睜睜看著大家餓死?”
他盡全力壓製著憤怒與不滿。
平俊根本沒有想到情況會在一夜之間反轉。他原本計算著,按照以往的經驗,狩獵隊至少應該還要一個多星期才能回來,隻要沒有食物,天浩和天霜將在接下來在這幾天被餓死。頭領孚松雖然做事公平,分配食物這種事情卻是交給下面的“十人首”負責。寨子裡人人都知道天浩懶惰的性子,以這個作為借口拒絕分配食物毫無問題。
他每天半夜都會去木屋裡看看這兩兄妹。第一時間發現屍體,就能掌握主動,將他們偷偷藏起來。
平俊自己也沒有把握渡過這個漫長的冬天。他知道寨子裡的食物不多,也並不看好狩獵隊是能帶回來足夠的獵物。他不想死,前思後想,寨子裡隻有天浩和天霜最合適下手。隻要他們死了,兩具藏起來的屍體足夠自己全家撐到明年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