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憂慮。
戰況一直處於膠著狀態,拖了太久。
兵力是足夠的,步兵加上騎兵總數超過二十萬,後繼部隊還在源源不斷抵達,虎勁中完全可以體會到虎王陛下想要的到紅月城的急迫心理,可他對此實在很無語————因為地形限制,紅月城的攻擊面狹窄,每次最多只能投入三千至五千名步兵,再多就只是浪費。
西面是連綿起伏的山脈,山勢險峻,難以攀爬。
東面的河流叫做盤陀江,也就是上遊源自牛族領地,以地下暗河形式穿過山脈,在鹿族境內與其它直流匯聚,形成水量充沛大江的那條河。來自北方遙遠冰川的融水,崇山峻嶺之間的山泉,以及地殼擠壓形成的暗河斷口,所有這些匯攏,以狂暴迅猛的姿態流入虎族、獅族、鷹族等下遊部落,最終進入大海。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虎族當然也有在江邊捕魚為業的大量平民,嚴格來說不缺船,尤其是在江面上縱橫往來的舢板數量極多,但這種船體型偏小,沒有防護,加之盤陀江水流湍急,漁民們只在近岸區域捕魚撈蝦,很少駕舟前往江心,更不要說是逆流而上……一旦被鹿族人抓住,就算兩族之間當時沒有戰爭糾紛,這些來自江上的俘虜不是淪為奴隸,就是被當場殺死,剔骨取肉。
鹿族人歷來重視江防。他們雖然沒有水軍,卻沿著岸邊修建了大量塔樓,再加上一些小型村寨沿岸設立,一方面引水灌溉,一方面可以對江面情況進行監控,尤其是虎族和鹿族兩族領地在水域上的鄰接位置,鹿族人設置了很多從牛族購買的重型弩炮,無論投石還是重箭,足以對小型漁船構成致命壓製效果……很多年了,虎族人從未在水面上佔到便宜。
關鍵因素還是船。
虎族也想過對船隻進行升級換代,建造大型江船代替舢板。可鹿族人也不是傻瓜,他們拚命集中力量在江防區域堆積各種遠程武器,光是投石車就多達三百余架,更有數量驚人的弩炮……就在一百六十年前,多達兩百艘以上的虎族戰船強行從江山突擊,被嚴防死守的鹿族人打得落花流水,幾乎全軍覆沒。
從那以後,歷代虎王再沒想過從水路進攻這種事。
那不是他們的技術強項。
虎勁中就這樣盯著獸皮地圖,足足看了近兩個小時。
他最終還是放棄了另外尋找突破口的想法。鹿族人在防禦方面的確做得很優秀,無懈可擊。山脈西面沒有路,水上就不用想了,要打贏這一仗,還得沿用老辦法,用人命堆。
至於後勤供應的問題,自己還是別操這個心。春耕已經結束,很快就要進入盛夏時節。人吃馬嚼,所有問題都有陛下居中調配,自己沒必要為此發愁。還是那句話————老老實實做自己份內的事就行。
……
夜深了。
白鹿城以南的山坳被黑暗籠罩著。盡管鹿慶西上次來過這裡,卻仍對周圍的環境感到陌生。當然,區別還是有的,上次來的時候是冬天,現在滿天星鬥,抬頭就能看見燦爛的星河。
這裡的一切均由牛族控制,暴齒率領軍隊把外側防線推進到距離雄鹿城以南五十多公裡的地方。嚴格來說,包括山坳,以及附近的幾座山峰,現在都屬於雷牛族的勢力范圍。
房間裡仍然只有天浩一個人。
侍衛從外面剛關上房門,鹿慶西立刻快步向前,隔著輕便的木桌,瞪著一雙發紅的眼睛,衝著天浩發出沙啞的低吼。
“幫幫我!你必須幫幫我!我快撐不住了!”
他的眼窩深陷,在蠟燭光亮的映照下顯出清晰的黑色眼圈,眼眶裡充滿血絲,不是因為恨意,而是長期沒有休息好所導致。
“我征召了所有的青壯去了紅月城。虎族人的進攻太猛了,我們傷亡慘重,要塞裡全是傷員和屍體。”
“我手上的糧食還夠吃六個月,但鹽和油脂已經沒了。領地內的牲口不多了,繼續宰殺會出問題,甚至連運輸的牛都不夠。”
“我需要武器,尤其是弓箭和重型弩炮。否則我沒辦法擋住虎族人。”
鹿慶西一直在喋喋不休,像個剛從禁閉中被解救出來的可憐囚徒。他頭髮蓬亂,神情陰鬱,臉上皮膚遠不如上次見面的時候光滑,出現了一些皺紋,甚至隱隱可以看到淡色斑塊。
這段時間,他老得很快。
鹿慶西很清楚,自己必須打贏這一仗。
盡管北面的牛族人虎視眈眈,可眼前最大的問題是虎族人。只要守住紅月城防線,鹿慶西願意為此付出任何代價。
人類心理在絕望環境中會產生巨大變化。從牡鹿之王到真正意義上的鹿王,鹿慶西經歷了太多的事。他知道自己被愚弄了,成為天浩手中的工具,然而不服從命令的下場就是所有秘密公開,自己身敗名裂,成為鹿族歷史上永遠的罪人。
我可以不要臉,但我無法接受死後仍被人唾罵的結局。
盡管整個族群幾乎陷於崩潰邊緣,鹿慶西卻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想法,他無論如何也要保住雄鹿城,這是他最後的籌碼,也是在失去數十萬,將近上百萬族人後,真正想要留下來,被牢牢掌控的最後族內人口。
就像一個曾經家財巨萬的富翁,肆無忌憚的浪費,坐吃山空,直到保險櫃和銀行帳號上空空如也,只剩下最後一幢房屋可供棲身的時候,才突然萌發出想要保住這點最後財產的狂熱念頭。
天浩冷笑著,沒有說話。
他很清楚鹿慶西的感受。
事實上,天浩也不願意紅月城防線崩潰。
他需要時間對去年俘虜的鹿族人進行消化。
春耕雖已結束,各地的存糧卻不多了。考慮到接下來的計劃,現在就出兵攻佔雄鹿城,並吞最後的鹿族領地顯然不那麽合算。邀約狂牛部和野牛部共同作戰,分給他們大量俘虜的做法並非只是為了得到支持那麽簡單,更重要的在於糧食。
在過去的這幾個月裡,天浩從狂牛部和野牛部源源不斷得到了大批糧食,總量可維持五十萬人近一年的消耗。
雷牛部的壯大只是時間問題,但現在的目標絕不是鹿族。
因此,鹿族暫時還不能倒下,鹿慶西這個狡猾貪婪的家夥必須發揮余熱。天浩下令從磐石城撥付大量糧食,包括魚乾和醃製脂肪,以及弩箭兵器等等……盡數運往白鹿城,以黃金和白銀交易的方式,完成了雙方各取所需的交換。
“你當我是傻瓜嗎?”天浩陰森森的發出冷笑:“上次給你的糧食和醃肉足夠維持三個月,那可是整整十萬人的份額。”
鹿慶西回答速度極快,他顯然早已做好了準備:“打仗需要力氣,戰士可不是平民,他們每天消耗很大,我得讓他們吃飽。”
“就算是養一群餓鬼也用不了這麽多。”天浩反唇相譏:“我知道你在打什麽主意,糧食方面就不用想了,我不會多給你一粒米、一塊肉。如果你的士兵覺得餓,就讓他們吃自己人。順便提醒你一句:把骨頭磨成粉,不要浪費。”
“你在逼我!”鹿慶西怒聲咆哮:“沒有你的支援,我根本守不住紅月城。”
“守不住就守不住吧!那跟我有什麽關系?”天浩聳了聳肩膀,攤開雙手,發出輕蔑的嘲笑:“那又不是我的地盤,就算虎族人攻下來,也是你和他們之間的問題。”
鹿慶西用力咬著牙齒,在口腔裡磨得“格格”直響,惡狠狠的發出威脅:“紅月城是鹿族與虎族之間最關鍵的要塞。一旦被虎族人掌控,北面至於白鹿城,一馬平川,沒有任何障礙。”
“我知道。”天浩回答的輕描淡寫:“大不了我放棄白鹿城,全軍退回磐石城,虎族人想要就給他們。”
停頓了幾秒鍾,他清了清嗓子,發出抑揚頓挫,富有詩意的聲音:“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愛好和平。我不喜歡打仗……真的!”
鹿慶西有種一口血從胸口噴出來的衝動。
他覺得自己已經夠不要臉了,沒想到在最擅長的方面遇到了對手,而且還是高山仰止,無法逾越的那種。
他決定改變方法。
“……好吧,我為之前說過的話向你道歉。”放低姿態就這麽簡單,鹿慶西低著頭,不再憤怒,緊繃的面皮看上去很是冷靜:“但無論如何,請幫幫我。”
天浩雙手背在身後,冷漠地打量著他。
“你是個聰明人,但有些時候你真的很蠢。”鑒於雙方目前仍處於合作狀態,鹿族崩潰不符合自己的利益,天浩決定見好就收。他臉上顯出微笑,平靜地說:“糧食方面我也很困難,而且上次提供給你的部分已經足夠,別那麽大手大腳,得省著點吃。”
後面這話的拒絕意味非常清楚,鹿慶西知道這是天浩的底線,他只能在心裡暗自咒罵,臉上卻露出一副遺憾的神情:“武器方面你總該給點兒支援吧?現在最缺的就是弓箭。”
“我可以給你二十萬支箭,下周起運。”天浩認真地說:“這是我目前能給你的最大支持。老規矩,東西不能白給,用黃金和白銀來換。”
“我已經沒有錢了。”鹿慶西臉上浮起一片急色,又氣又怒,只差沒有跺著腳罵人:“上次從你這裡買糧,我已經拿出所有的金銀,包括……”
天浩微笑著打斷他的話:“所有?真的嗎?據我所知,你王宮地下的秘庫裡,還藏著整整兩噸黃金,另外就是銀子,同樣也有,只是數量少了點,大概五噸左右。”
鹿慶西感覺後背上上冒出一股極其恐怖的冰冷寒意。
這是他最大秘密,就連身邊的心腹侍衛也不知道。上次搬運金銀交易,知曉內情的六個人都被他殺死,秘庫鑰匙藏在寢宮牆壁的暗格裡,除了鹿慶西自己,任何人無法開啟。
“你還是很有錢的。”天浩的笑容蘊含著深刻哲理:“都什麽時候了還死守著它們不肯放手。拿出來,我可以再給你一部分醃肉,弓箭數量也能增加一些。”
鹿慶西徹底失去了繼續談話的勇氣。
是的,勇氣,而不是興趣。
就像一個底牌被看穿的賭徒,無論怎麽出都是輸。
“你到底想要什麽?”良久,鹿慶西抬起頭,發出沙啞無助的空洞喊聲:“你搶走了我的一切,為什麽就不能給我留下一部分……哪怕一點也好啊!”
天浩回答的很快:“好吧,我答應你,雄鹿城和紅月城是你的,我對鹿族的索取到此為止。其實你問的這些根本沒有必要,上次我就說過,我只要白鹿城,這是雷牛部領地的最南端。”
鹿慶西渾身顫抖著,他忽然低聲抽泣起來。
“……求求你……別那麽殘忍。看在神靈的份上,不要搶走我最後的這點東西。我是鹿王……是鹿族之王啊……”
他絲毫沒有王者的威嚴,就像一個被竊賊偷走多年積蓄,面臨饑餓寒冷,生活無著的可憐人。
“別哭了。 ”天浩笑著安慰道:“我已經答應不再拿走屬於你的一起。既然你提出來,我肯定不會拒絕。”
鹿慶西用手背擦著眼角,使勁兒抽著鼻子:“你發誓?”
“我們是朋友。”天浩滿面微笑,他的語調溫和又友善:“我不會騙你。”
……
夜幕下的盤陀江一片黑暗。這是個陰天,沒有月亮,更看不到星星。緩緩流動的江水“嘩啦啦”輕響,仿佛催眠曲,令值守的士兵昏昏欲睡。
一隊大型江船從北面駛來,順流而下,越過紅月城守軍在江面隘口設置的防線,朝著南面而去。
一名坐在牆垛後面的鹿族士兵忽然睜開眼睛,側耳細聽了幾分鍾,連忙站起來,快步跑上哨塔,向正在值班的百人首報告:“大人,江面上好像有船。”
百人首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異樣:“你怎麽知道?”